十九、明滅處我會對你負責的
日頭偏西,琉璃瓦撲開大片大片溫暖明透的薄黃,沈銜月倚門而立,夕風拂亂她的青絲,淡金色的碎芒勾勒出她恬淡清麗的輪廓,她扶着竹簾,微微擡頭,眉眼間攏起一抹淺淡柔情,對他嫣然一笑。
“表兄來了。”
刹那間,扶光輝煌,萬籁生長。
時傾塵的心仿佛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他抿了抿唇,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沈銜月眸中閃過一絲詫異,“表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她思量了一下,略低頭,“都是我不好,連累表兄替我受過,我昨兒一直在佛堂為表兄祈福來着,表兄的傷可好些了?莺兒也是,表兄來了也不知會一聲,白白害得表兄在這裡吹風。”
莺兒笑道,“我以為姑娘歇下了,就沒敢讓殿下進去。”
沈銜月一面往裡讓,一面嗔怪道,“表兄又不是外人,你何須如此小心。”
時傾塵始終一言不發。
竹簾被風吹得輕晃,陽光破碎,攪亂一池春影,她鬓角的一縷碎發不經意地落在鎖骨上,青絲墨染,更襯得她肌膚勝雪,她腰間懸着的流蘇玉環绶在他的心底蕩漾開一抹暧昧的斑斓。
時傾塵不敢再看,他眼睑微垂,摸索着光影的痕迹,拾階而入,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像個賊……
少頃,莺兒奉了茶來,時傾塵握着茶盞,心裡稍稍舒了一口氣。
“表兄。”
“嗯?”
他等了半晌,沒聽見她的下文,隻得擡眼看她,她的臉微微有些發紅,似乎很是為難,“表兄,我想向你坦白一件事。”
時傾塵的心跳不自覺加快,他修長的指節緊叩瓷盞,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還算平靜,“什麼事?”
“就……昨天的事……”
“铮”的一聲,時傾塵心裡的某根弦斷了,茶盞從他的手中滑落,碎瓷玎珰,滾水四濺,他遽然起身,脫口而出,“是你?昨天的那個人真的是你?”
沈銜月輕輕“嗯”了一聲。
時傾塵一時失語,“你……”
沈銜月知道他中計了,她将笑意盡數藏進眼底,老老實實地低頭認錯,日光下徹,長翹的睫毛在她細瓷般的臉龐上映出一個好看的弧度。
“對不起,表兄,我知道我錯了,我隻求表兄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别人,不然,我就沒有顔面再活在世上了。”
時傾塵盡可能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沒有人知道,飄飖衣袂之下,他的手已經緊握成拳,刹那間,他的胸中翻滾起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有驚,有氣,有恨,有愧,有懼,還有那麼一絲他誓死不願承認的歡喜,他面帶愠色,顫聲責問,“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來!”
沈銜月似乎被他的樣子吓到了,她以袖掩面,佯聲啜泣。
“表兄……”
時傾塵見她哭了,不由得慌了神。
“你别哭啊。”
沈銜月搖搖頭,隻是抿唇不語。
時傾塵感覺自己的腦袋都快要炸了,這都什麼事兒啊,誰來救救他,他不知道應該怎麼面對她,倉皇之中,他奪門而出,不過須臾光景又回來了,他遲疑了一下,想将自己的帕子遞給她,卻又覺得不妥,末了,他收回手,怔怔看着她。
日影西斜,沈銜月亭亭而立,雲鬓煙鬟宛如一朵凝露綻放的芙蓉,水面清圓,風荷飄舉,她白皙滑膩的玉頸在纏枝銀紋的衣襟上映出柔和的光澤,甚是惹人憐愛。
她仰起臉,目光柔弱無助,眼角猶自挂着一抹淚痕,“表兄,我該怎麼辦?”
他沒有片刻猶豫,“我會對你負責的。”
她微微蹙眉,似是不解,“負責?”
“怎麼了?”時傾塵看着她驚訝的表情,疑惑道,“難道你不願意?難道你不希望我對你負責?難道你還有别的打算?”他不知是哪來的火氣,一步步向她逼近,高大修長的身影将她整個人籠罩,“梨容,告訴我,你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
二人離得太近,她的呼吸和眸光都沾染了一抹他的痕迹,她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不由往後退了幾步,退到最後已是退無可退,在他的禁锢之下,她的身體緊貼牆面,他擡手撐在她的頸側,卻并沒有碰到她一絲一毫,這個空間逼仄又暧昧,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加快。
沈銜月勉力一笑,“容兒愚鈍,聽不明白表兄的話,表兄可否說得再明白一些?”
時傾塵眸似深潭,掩藏着不為人知的誘惑與危險,無法排解的情緒順着他的掌面擊落牆壁,在她的心間印出一個深深的吻痕,他抿唇,“無論如何,這件事若是傳揚出去,定然會害了你,你放心,我會向父親禀明此事,是我酒醉誤事,是我不能自持,是我害你失了清白之身,我會娶你過門,盡我所能,許你一世安樂。”他頓了頓,補充道,“如果你願意的話。”
沈銜月眨着無辜的大眼睛,“你說什麼呢,你何曾害我……那個……表兄,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時傾塵被她繞糊塗了,“什麼誤會了什麼?你說的不是昨晚的事情嗎?”
“昨晚我一直在佛堂為你誦經祈福,何曾出過什麼事情,我是說昨天白天的事,我不是偷偷跑去春風館然後被祖母責罰了嗎,表兄難道不記得了嗎?”
時傾塵怔住。
他松開手,退後半步。
沈銜月見他如此,終于松了一口氣,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她知道他的疑心,所以,她一步步設計引他入局,就在他以為他們二人确有肌膚之親的時候,她卻反将一軍,将他所有的懷疑盡數推翻。
她仰起微紅的小臉,仔細打量着他。
“表兄?”
他回過神來,掩袖輕咳兩聲。
“原來表妹說的是這件事,記得,當然記得。”
沈銜月故意擺出不解的樣子,“昨天還發生了什麼别的事嗎?”
時傾塵擺擺手,“沒有沒有,是我睡迷了,信口胡說的,表妹不要放在心上。”
沈銜月望着他的樣子,微微一笑,她不明白他的執拗,話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他還是不敢将這層紙捅破麼,既然他不敢,那麼,就讓她來吧。
“表兄,我有話問你。”
時傾塵啜了口茶,“什麼話?”
“你是不是喜歡我?”
時傾塵差點沒把茶噴出來,他指叩瓷盞,強作鎮定,“你,你說什麼?”
沈銜月眉宇間盡是明豔與靈動,她眨眨眼,“我說,你是不是喜歡我呀?”
她的美,太過耀目。
他幾乎要陷進去了。
時傾塵吃力地挪開視線,眺望着從琉璃瓦綿亘至地老天荒的落日殘紅。
太陽快要落山了,暮雲西墜,飛檐鈎月,冷白昏黃的光澤灑下些許蒼涼,他長身而起,往門外走,清寒料峭的背影掩映在漫天殘華中,他的聲音随風輕曳。
“沒有。”
蓦地,一聲冷笑從他的身後傳來。
“懦夫。”
他陡然站住,回頭看她。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梨容”。
這一刻,他感覺他不認識她了,又或者,他從來就不知道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沈銜月走上前來,“你敢說你不喜歡我嗎?你若是不喜歡我,你為什麼不惜自己受傷也要保全我?你若是不喜歡我,你為什麼會說出剛剛那番話?你若是不喜歡我,我們在佛堂的那個吻又算什麼?你哪怕騙了所有人,也騙不了你自己的心!”
時傾塵眸色一深,面對她的指責,他無從辯駁,但他不能不辯,他輕歎一口氣,“梨容,有些事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如果繼續錯下去,隻能傷人傷己……”
沈銜月開口打斷了他,“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她凝神看他,眸子分外明亮,“殿下博聞廣識,豈不聞,竊鈎者誅,竊國者侯,如果你真的在意世人眼中的是非對錯,你就不會這麼多年始終穿着一襲白衣,你就不會一直隐忍不發,低調行事,你就不會在外面隐瞞燕王府世子的真實身份,隻以茶商二公子自稱。時傾塵,告訴我,你心中的執念究竟是什麼?”
時傾塵默了半晌,許久,他沉聲道,“我曾立誓,一生誓與燕北十六州共存亡。”
“燕北十六州。”沈銜月臉上流露出思索的表情,“你想将它奪回來嗎?”
“當然。”
他退後半步,向她斂袖一揖。
她吓了一跳,“你這是做什麼?”
天地蒼茫,風聲肆虐,他的墨絲逸散,褪卻了世間所有的塵緣浮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