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在座上,安靜夾菜。
姜夫人與英國公的目光,正大光明,坦坦蕩蕩。他給自己假想的敵意,也都隻化作了用飯的沉默。
方才撤下飯菜,英國公便叫住無憂,考校無憂學問。
他問什麼,無憂都能答一些,中規中矩不出差錯。英國公卻知,一個問題中規中矩正常,可他問的這些,有難有易,都答得中規中規,可就不正常了,“打小便學的?”
無憂道:“算是。”
常甯早就困了,嚷嚷着要回去休息。姜夫人打發常甯走,眸光瞥向無憂,“你先回去,無憂今夜就留在你爹這兒。”
常甯點頭笑:“娘,你和我爹别累着,早點睡。”
姜夫人趕常甯走。這哪裡是不讓她和丈夫累着,分明是不想無憂累着。
常甯踩着月色回自己院子,剛一踏進門檻,一顆石子啪嗒滾落在地,不偏不倚,恰巧是常甯落腳的位置,害得常甯險些跌倒。
常甯回頭,夜黑風高樹枝搖晃,沒個人影。
再踏一步,又是一顆石子飛來,正正好落在鞋底。
“誰要害我!”
張侍玉斜倚在屋脊上,背對常甯,一手撐頭,一手撚起石子,閉眼吹風,撚起一顆顆石子,姿态悠閑地後擲過去。
不必睜眼,他便知常甯已然不複手忙腳亂,隻需聽着石子的破空聲就能避開,此刻正抓了牆頭要上來。
常甯瞧見他身邊的石子,好大一堆,也不知什麼時候弄上去的,“為什麼偷襲我?”
張侍玉嗅到紛雜的脂粉氣,重得嗆人,絕不止是某一人的氣息。但其間的沉香味、青檸味、皂角味,顯然更為突出。
他張唇,意味不明地笑:“一個月。”
常甯不解:“什麼一個月?”
張侍玉笑笑,提起竹枝,足尖輕點,飄然而去。
坐在屋脊上,常甯往下望了望,見他打下的石子排成一尾咬鈎的魚兒,魚線蔓延到常甯翻牆的位置。
擱這兒釣呆頭魚呢。
常甯沖他背影喊道:“侍玉,我爹每天都釣魚,想釣魚就去找我爹,是高手!”
張侍玉背影有一瞬的停頓,複又騰躍而起,不回一字。
……
翌日,常甯進宮時,照常到東宮用午膳。
書劍被常甯放了假,今日跟着常甯的,是個胖乎乎的圓臉中年人,定定站在那兒,一個人頂得上常甯兩個了。頭一次進宮,眼睛低垂,雙手交疊在腹前,緊張地站着。
劉總管不由多看了一眼。
這是來做書童的,還是來幫他家少爺幹架的?
今日飯菜依舊可口美味,常甯可舒服了。
倒是鄭禦醫,也立在旁邊,眼巴巴地看着,琢磨主子們都愛吃什麼菜。常甯吃得香噴噴,鄭禦醫看常甯的眼睛也愈發亮,升騰起一股驕傲。
李稷情緒淡淡,一如往常。興許是鄭禦醫沒在殿下身邊多待過的緣故,乍一到了殿下這兒,便覺出淩厲的氣勢。
宮人收拾碗碟殘羹,依次退下。常甯叫住欲走的鄭禦醫,“鄭大人,您還缺徒弟不?”
常甯身旁的圓臉中年人憨厚一笑。
劉總管明了,這是飯菜好吃到帶着廚子來宮裡拜師學藝了。
鄭禦醫心緒激動。頂着壓力來東宮找他學藝,實在是對他手藝的莫高認可。何況因昨日那道魚做得好,得了主子們的喜愛,如今他在東宮膳房裡,地位也水漲船高。雖是他的看家本領之一,可一道魚,對上間接使他升職的常甯,顯然微不足道。
常甯還想跟去看看,但李稷忽然離席,她隻得跟上。
等李稷進了内殿,常甯就不好再進了,卻聽李稷冷聲讓她進去。
小太監們安安靜靜的,站在内殿各個角落,幾乎要與背景融為一體,靜得落針可聞。
李稷握着茶盞,卻不用茶,屈指摩挲着杯沿,也不看常甯。
烏雲聚攏,風吹着落花滾了滿地,一聲春雷驟然炸起。
窗子是開着的,正對着常甯。縱是雨未至,可風灌進來,也吹得常甯發冷。
氣氛煎熬,常甯問道:“殿下,您近來有煩心事嗎?”
李稷不語,點漆雙眸轉向常甯,犀利目光讓常甯升起不好的預感。
“與臣有關嗎?”
常甯桃花眼撲閃,專注地回憶着這些日子的事,搜羅着可有惹李稷生氣的地方。
李稷牽唇一笑,“怎會。孤聽聞,有罪臣之子流落風月寶地,未趕得上發配邊疆,引得人一擲千金、數日流連。陰陽調和之道,古來有之,今者因襲。隻不知,男子與男子之間,可還能得了趣兒?”
常甯瞳孔放大,險些伸長脖子湊近去聽。
壞了,這鐵定是沖着她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