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魚貫而上,竟将台下震在原地。
“到底是何等戲目,竟用如此多人?我還是第一次在台子上見如此布陣。”
“是啊是啊。”
“看着罷,精彩得哩!”
巧文安排的托一看輪到自己了,盡職起來,他聲音大,周圍一群人均聽見他這話語,紛紛問道。
“那位郎君,你見過?”
“你知這咋演?”
這位托兒甚知欲揚先抑的道理。
“害,還不是那王二京告狀的戲。”
“咦——這俺也知,說嘞是這樣的排場你見過沒?”
“真是真是,郎君,你莫充明白了人喽,俺都知這副戲。”
托兒不急不躁。
“哎呦,我充啥哩,這人是巧娘子加上去的,專門充人數嘞。”
“通精彩哩,後面才好看,等着吧。”
人們的胃口被他吊起,有人問。
“真嘞?全程都這些人?”
“你诳人嘞吧,後面真些人這戲該咋演?一人說一句那得說到啥時候?”
托兒笑笑。
“老翁你就看吧,真嘞不诳你。”
“俺娘給裡頭打雜,給俺說可好看,後面人更多。”
人群一片熙然,但不論剛剛問沒問,胃口真起來了,林風韓聲便在四周,聽聞此話,也不由好奇。
“韓聲你說這人真會更多?”
林風立在人群中,前排人都紛紛蹲下,他這裡看起空曠了好多。
“我也不知,沒見過。”
韓聲搖搖頭,“看罷,這位巧娘子是位能人。”
林風視線從搖擺的旗幟回至台上,歎道。
“也是,今日回去可有得說了,就這,我阿耶硬是矜持着不來,說着不過一雜戲,内容都千遍一律,無甚可看,也不知較什麼勁。”
韓聲聽了也笑了。
“不止,孫四他們那兒也有得說了。”
“哎——那可不一定。”
韓聲回頭,林風下巴點點前方。
“誰知他們明日來不來。”
兩人一笑,均不多言,認真看戲罷。
台上正是第一折,旱地之上,草木皆枯,一群人扮作差役,台子左側磨刀霍霍,那架勢倒不像屠戮豬羊,倒像是沖着百姓去的。
這一下下磨刀的聲音真聽得人牙癢癢。
第一過場來矣,一老農簡單仆衫,攜一幼子緩慢登台,上來一大歎。
“家無粟米,我與孫兒已餓了兩天了!”
一抹淚,一道霹靂。
幕簾緩緩展開,正是巧文準備的幾個大字——
某道某州某縣,年月不考,隻聞哭聲遍野,餓殍滿地。
兩人将幕簾一鋪,便退後,站至兩旁,頭頂那張狀子還顯現着。
這老翁,便是參軍戲的诘問人,由他撐起全場,姓名王二京。
“有趣有趣!”
林風低聲對韓聲說道,隻是對方悄無回音,一轉頭,正如人群般被這吸進去了。
往日參軍戲總要吵一片刻才靜得下來,此時卻安靜得很。
如此畫面,便是三歲幼兒也看得懂,聽得明白。
這老翁的表演見者皆憐。
“我——”
“一貧州老農,勤懇半生,何苦至此!”
“賤荊十年前重病,是一個子都沒敢留,可老天愣是不留情,幾間茅草屋,全部家當沒留下她,臨終我和大郎相依為命。”
老翁面容收起悲怮,一派堅強。
“我眼見孩子長大,日子好了起來,大郎參了軍,娶了媳婦,生了娃娃,誰知——”
一聲刺耳的唢呐,撓得人發慌。
“大郎死在七進突厥那場戰上——”
老翁一哽咽,卻還是說了下去。
“我開心啊,這……這小子。”
淚卻止不住一束束流着,一旁幼子遞過幹淨的袖子,踮着腳。
“祖父,給你擦擦。”
老翁笑着擺擺手,台下一片靜然。
“這孩子。”
他歎了口氣,笑着。
“大郎沒得給我争個功名回來,讓我這老爹身上沾沾光,可還算有出息,皇恩浩蕩,戰士死者,家裡免三年調稅,兩年庸稅。”
“咱這一老頭,家裡貧困,不好耽誤孩兒他娘,讓女娃再嫁了。”
“就這樣,去年家裡走了兩人,是徹底空了下來,老夫我啊,不信命!”
老翁隐隐站直腰杆,可是彎得太久了,挺不起來了。
“我帶着娃娃,怎麼着?照樣養大成人!”
一聲鑼響,沒等他話說完,那差役已上了台來。
——
幕簾合上,劉生滿臉讪笑上了台,背後被高高竹闆擋住。
“各位看官!欲知後事,且聽某人一言。”
台下還沒回過味呢,這戲怎麼這麼生動?
往日記得這王二京一個人在那裡絮絮叨叨,好不累繁,如今倒是有趣許多!
台下漸起喧嚣,争相讨論着剛才情景,大家癡迷着,想着王二京接下要遭遇的事。
劉生幾聲清喝,打斷,注意全集中他身上。
“看官莫急,後面等藝人換裝,咱就開場!”
“此是個好時機,咱看了巧娘子的戲,也莫要忘了她家衣肆罷,那衫裙可好看嘞,凡今日買者日後新品提前預定!”
背後竹闆慢慢撤去。劉生知是準備好了,便一揚手。
“某不多繞舌了,看官看罷!”
“二折起——”
竹闆退場,視線清明,這情景卻是換了大變!
那老翁倒在地上,背後一座高堂,顯然是衙門了。
幼子在身旁啼哭,被那差役壓下,再一細看,老翁身上竟全是血!
台下群情激憤,場子太過逼真,有好漢差點沖上去住罵那差役!
“狗官!畜生!”
那好漢被勸住,嘴裡仍憤恨。
一陣密集鼓聲,輕微,卻緊迫。
敲着每個人的心弦。
在這樣的鼓聲中進場赫然是那參軍戲的另一主角——
昏官劉主薄。
隻見那劉主薄大腹便便,目中無人進場了,身後仆役衆多,各個争相給他端茶倒水,費着勁地巴結讨好。
“堂下何人?”
劉主薄掃一眼老翁滿身血,輕皺了皺眉。
“怎麼把人打成這樣?”
劉主薄示意差役把人扶起,一學生上前将王二京拒稅并毆打差役之事一一告之。
聽得台下罵聲四起,可還忍着,不欲多加發作。
劉主薄點點頭,周邊差役肅然,誰也不拿正眼瞧王二京。
一拍闆子。
“王二京!你可知罪?”
“呵……草民無罪!”
“你——”
劉主薄正欲發作,王二京正吐了幾口血絲,他便又平靜下來。
坐了坐身,道。
“你這老翁,念你不識情理,年紀大,本官優待,特此向你表明。”
他一擡頭,面上滿是精詐。
“你拒租稅,還違抗本官所派征租差役,按律法,杖五。”
他瞧眼向下,打個呵欠,這一身綢緞襯得他富貴無比。
“今日本官另有他事,念你年紀大,網開一面,罰你一鬥粟便罷了——”
話未完,一小役匆匆跑過,紅光面滿,在他耳邊急聲低語,群衆卻都聽得到。
“主薄,新縣令已至咱府地界!小得已派人迎接。”
劉主薄眼一閃,身子一扭,已迫不及待前去,隻是忽然想起底下的人,這才着急。
“王二京,怎麼樣?”
說着,在案上找着什麼東西,小役眼精,一眼瞅中正擺案中的供狀,遞過。
劉主薄這才說下去。
“你畫了押,即刻便攜你孫兒回去,免得這這裡受疲敝之苦。”
王二京正大着眼看他,台下也有膽小的,怯弱。
“要我就走了,這……孫兒哭着着實……”
“我……你……”
“你軟骨頭,别家都是?!”
“你……”
“安靜!安靜,王二京講話了!”
這才住聲。
隻聽王二京一字一字,将那供詞卷成團,在劉主薄眼皮下吞入腹。
“哈哈哈……”
那劉主薄氣升騰起來,當面下了台!
不給面子!
可眼神又一轉悠,心想。
縣令至此,聽說他是個正派的人,不好在此糟了他的心。
便又一甩袖,徐徐走下堂來,和緩看着王二京。
“你若再不畫押,連你那孫兒一同投入大牢,關上十天半載,你當如何?”
他神色淡然。
王二京卻目呲欲裂,劉主薄一聲輕哼,悠然出廳。
一群人差役擁着劉主薄下了台,後方一群人從對側卻繞了上來。
正是王二京的鄉裡鄉親。
台下看得目不暇接,這诘問之詞竟都去了哪裡?
底下紛紛然,沒有不滿,隻是期待,看着戲場演向何處。
倒是那一旁女郎看得累了,正稱此吃些瓜蜜,潤潤嗓子。
“這戲很是有趣,接下想必就是那鄉親與王二京共同對新縣令劉主薄對問了。”
一位高冠梅花钿夫人說道,一旁年紀小些的問。
“你如何得知?”
那夫人沒有回答,隻笑着。
“若是你讀書也讀至考試前三,這點道理怕是很容易看穿。”
打笑聲起,那女郎氣不過轉過頭去不與她說話了。
這位打扮富貴的夫人正是國子學七品博士,各式話本子不知被她讀過幾讀。
她看向戲台子之後,那頻繁出入的大廳裡。
這巧娘子倒挺懂的,這麼一安排,精彩聚之一折,不易疲敝。
倒不知是不是本人的主意。
後場忙碌得很,沒心思再去管前場的想法,人正一個勁捯饬上台藝人的服飾,妝容。
憑借後世不入流的手法,此刻她竟還能撈個化妝師當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