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幾個箭步就沖了上來,拉住穆遠的胳膊,把人擋下之後又退後一步,頗為有禮地作了一揖。
穆遠剛心道這孩子還挺有風度,下一刻就聽到那人梗着脖子嗔怪道:“小哥幹什麼躲我?是我……是闫大人吩咐的嗎?他在大理寺嗎?”
聲音有些奶聲奶氣,還滿臉的委屈。
穆遠原本還頭疼,一聽到這句話,才舒緩了口氣,笑道:“小公子要找大人,恐怕是要跑空了,今日中秋休沐,寺裡無人,大人應當是回了家的。”
少年聞言,眼裡的光漸漸暗淡下去,低頭道:“你是新來的吧……我哥他從不回家的。”
穆遠愣了愣,滿眼訝然,哥?這是闫慎的弟弟?
他記得闫慎并沒有同出的親兄弟,此人如此說,穆遠倒是一下想了起來。
神童裴雲斂,八歲賦詩,十七歲入仕,子承父志,留名青史。
穆遠眼看着人眼睛紅紅的,趕忙安慰道:“小公子多慮了,并非大人吩咐,我姓穆,隻是大理寺一個小書吏,因為囊中羞澀,前段時間欠了人些錢,怕人家上門讨要,方才瞧見你,是認錯了人,小公子不要見怪。”
裴雲斂臉上的神色才緩和了些,他擡頭道:“……你很窮嗎?我聽老師說而今天下,雖說不能人人富足,但隻要勤懇勞作必然勞有所得,可保衣食無憂,這裡是大同,也會有你這樣窮的人嗎?”
穆遠都快無奈到笑了,瞧瞧這小嘴能說會道,聽着确實是為他着想,但怎麼就一股你窮你活該的感覺呢?
勞有所得?前幾日多少貧苦百姓找他是因為勳貴壓迫勞作卻一分未給?
裴雲斂現在年齡尚小,想法不周全自然無可厚非,畢竟誰少年時候不是這樣?見了一方天地便覺得是世界,走到目光所及的高處便以為是頂峰,可事實遠非如此。
而且可悲的是,這樣的人還有多少?如若不關心社稷百姓實際如何,那便是兩耳不聞窗外事,讀書讀到了狗肚子。
穆遠思量道:“我讀的書不多,但也知道世間事應以躬行實踐為先,律法如此,政策如此。聽别人說多沒意思?不如我帶你去看看。”
裴雲斂瞪大了眼睛,眼裡看得出有些期待,但又有些猶豫,穆遠直接一把攬着他肩膀推着人走,邊走邊道:
“你哥現在不在大理寺,我們回來順道給他買些東西,好不好?”
“好!”
“那你掏錢。”
“好,”裴雲斂哈哈笑道,“穆大哥,你方才的意思是先生教的也不能全然相信嗎……”
***
月色如銀,遠星自散,四周一片寂靜。
穆遠點亮了庭院最後一盞燈,靜靜望着遠月,若是放在他那個時代,每逢佳節,天剛剛灰蒙蒙暗下就會有人迫不及待地放煙火,熱鬧早早就開始了。
而在這裡似乎不太一樣呢。
尚有親人在世的時候,他有人牽念,便覺得一個小節日就重要得不行。後來人去了,中秋,哪怕是過年,也是一個人就當做平常日子那般過了。
他不由得想到,他已經死了,那他被埋在哪裡呢?或者說,有沒有人埋他。
穆遠想起裴雲斂說自己的先生如何如何,他又想起他老師。
老師說,法律從始至終守的是公道人心。
可那個時候怎麼就不明白?
公道和人心怎麼可以放在一起去說。
東面的竹林輕輕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穆遠擡手護着蠟燭,燭火躍動在他眼裡,他深深吸一口氣,幾乎是有些顫抖地呼了出來。
朱門不知何時打開了,穆遠在那玉佩和劍鞘輕輕相碰的聲音沉浸了半刻,笑道:“大人回來了。”
自從河州事發,大理寺承辦此案之後,闫慎幾乎是日日進宮稽古議事,今日是因着皇上要去給太後拜安,後宮妃嫔還在外廳候着,他才得以回來早些。
從皇宮往大理寺這條路上,沒有人家,沒有商鋪,依稀可見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影,但見着人是往大理寺的方向,半路跟着跟着也跑了。
這條路上隻有望不穿的黑,每年月夕的大理寺也是這樣。
眼下滿院的燈都燃着,從門口一直到内廷,還有兩三個小厮說說笑笑,手裡捧着小碟菜和他打了聲招呼,闫慎才從一瞬間的怔愣中回過神來,他默了默,擡眼望了眼穆遠,喉間“嗯”了聲。
穆遠早早就和下人們說過,讓把點心菜肴都放在了南庭院。
南庭院是大理寺景色最好的地方,遠遠望去流水澄淨如明鏡,亭台樓閣臨湖屹立,桂花散落一院秋色,雅人深緻。
平時衆人公務繁雜之時,壓力過甚,才會兩三人作伴來南庭院轉轉以作舒緩。而闫慎鮮少來過這裡,一來是因為他覺得自己不需要,二來是因為他來這裡會吓跑其他人。
今夜穆遠選了個好位置,擡眼便能望見皓月當空,兩人隔案而坐,案上的點心多是些甜的,闫慎的視線落在那藕粉桂花糖糕上,他心下便知有人來過。
“他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