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慶的紅綢高高懸于牌匾之上,鮮豔的紅燈籠在夜色中散發着熒熒光亮。徹夜不曾剪過燭心,融化的蠟油順着纖長的蠟身一點點滴進底部的凹槽裡,一整夜過去,蠟燭燒得隻剩下手指長的一小截。
天邊隐隐有了光亮,江安候夫人下了馬車,匆匆走入宅子裡。候在府門口的兩名侍女提着燈籠開路,身後從馬車上下來的丫鬟們抱着被紅綢覆蓋的紫檀木托盤,緊跟在江安候夫人身後。
潥溁縣主的宅子與皇孫貴族作比,在京中并不算大。穿過重重回廊,江安候夫人停在一間佛堂前。她回身看向自己帶來的丫鬟們:“你們先在外邊等着,我去與縣主說說話。”
燭光透過窗紙,暖黃的光亮映在江安候夫人保養得宜的臉上。她擡起手,輕叩門扉:“阿驕,開開門,姨母來了。”
屋内的誦經聲一頓,像是有什麼東西被撞倒的聲音,随後是跌跌撞撞的腳步聲。屋門豁然打開,光亮照進即将破曉的夜色裡,潥溁縣主徹底看清來人的臉,眼眶在一瞬間紅了。
如乳燕投林,她的淚水再也止不住,抱住風塵仆仆而來的姨母,嚎啕痛哭。
江安候夫人拍着她的背,嘴裡安慰着:“一切都過去了”,側頭使眼色讓侍女們都退到院外去。
“莫哭了,莫哭了。”江安候夫人王頌意急忙扯出帕子替外甥女擦淚,攬着她向裡走:“咱們進去說。”
潥溁縣主憋了數月的惶恐、恨意、心如刀絞似乎都要在此刻哭個幹淨,江安候夫人關好門,拉着她的手亦淚流不止:“姨母聽說了那兩個可憐孩兒的事,隻恨不得立時飛回長安來。隻是你姨父在外邊做官,我不好随意回來。”
潥溁縣主拉着她的手哽咽不止:“前兒信中您說姨父生了場重病,身邊離不得人,如今還不知如何了?”
聽她提起自己丈夫生病一事,江安候夫人不免想到自己丈夫生病的根源,臉上閃過一絲難堪,然潥溁縣主沒注意到。她拍了拍外甥女的手:“好多了,再過半年,你姨父也要調回京裡了。往後咱們一家人在一塊兒,說話見面也容易了。”
因着這句一家人,潥溁縣主難免想起自己失去的兩個兒子,痛哭不止。江安候夫人憐惜地問她:“怎這般着急定下婚事?姨母也不曾替你把把關。”
“我……我……”潥溁縣主難堪地說不出話來。她該如何說,母親不顧她意願,逼她嫁給一個鳏夫嗎?
“定是你那狠心的母親又糟踐你來了。”江安候夫人早就收到了太子外甥傳來的信,如何不知這樁婚事的由來。關皇後為拉攏北衙禁軍是真,想讓長女走出喪夫喪子的傷痛也為真。
從前在賞花宴上,江安候夫人遠遠見過那位新儀賓,倒是個儀表堂堂的年輕人。雖幾年過去,但也曾聽說他年少有為,前途大好。
“我可憐的兒,從前你母親撇下你嫁去皇宮裡,是咱們娘倆相依為命。我出嫁那年,你才七歲,抱着我的腿嚎哭不止。”江安候夫人似真似假地抹着眼淚,憶起從前,卻叫潥溁縣主感慨懷念不已。
“外祖母最是疼我們,我與姨母雖錯了輩,有時卻如同親姊妹一般。”潥溁縣主抹着眼淚,總算從悲苦的情緒裡抽離些許:“我從未見過父親,自幼在外祖家長大,您與舅舅們待我極好。”
“可憐你舅舅……”江安候夫人用那條被淚浸濕的帕子不斷抹着眼睛:“自家兄弟,不想你母親那般狠心。不過是貪了些銀子,天下烏鴉誰不黑?怎對自己弟弟那般無情!”
這回她流的淚真情實意:“嶺南是什麼地方,不毛之地啊。她将親弟弟發配去那樣的地方,與要他的性命有何不同?”
潥溁縣主想起幼年時母親對外家的冷漠,不免更認同姨母的痛訴。回想起自身的遭遇,如何不與姨母惺惺相惜。
江安候夫人摸着外甥女憔悴的臉,歎道:“從前我見那魏二郎與亡妻情誼深厚,你母親竟叫你嫁過去。日後你的夫婿心裡念着旁的女人,你該如何自處?”
雖說潥溁縣主對魏二郎無甚情意,可聽姨母這般說,仍是心裡凄凄:“若我是個普通女子,往後又該如何過……”
江安候夫人攬住她:“可憐的孩子,日後你嫁去魏家,不得夫君愛護。連這處佛堂都要叫拆了,往後連個念想都留不得……”
“姨母,”潥溁縣主豁然從江安候夫人的懷裡掙脫出來:“你說什麼?誰要拆我的佛堂?”
江安候夫人連忙捂住嘴,見外甥女眼中一片死灰之色,擡手用力拍打自己的嘴巴:“我這張破嘴!今日可是你的大喜日子!”
……
細瘦的指節攥着蘭花紋樣的素色帕子,掩在唇邊起起伏伏地低咳不斷。早晨特意加厚的脂粉亦難掩蓋住病弱之氣,婦人雙眸緊閉,倚靠在颠簸的馬車上休憩。
镂刻蝶戲牡丹的銀制鎏金囊裡熏着清淡的木質香,但仍掩不住萦繞在馬車裡的清苦藥氣。
小桌上溫着茶水,觀徽揭開蓋子看了一眼,将茶倒出後,取枇杷葉入水放于炭爐上溫着。她悄悄打量婦人,見她眉頭微擰,閉着眼咳嗽不斷。又從陶罐中取了些蜂蜜,混入枇杷葉水中。
太子妃疲乏地睜眼時,一雙手遞來瓷杯。她喉間幹澀刺痛,沒多想便接過瓷杯抿了一口,清潤甘甜的蜜水霎時叫她舒服許多。
手掌攥着溫熱的瓷杯,太子妃溫和地看向觀徽:“你這孩兒倒是貼心。”
觀徽腼腆一笑,替她将腿邊的毯子攏好。
“後邊的馬車裡熱鬧,你怎不跟着素威去玩?”太子妃眉目寬和,看觀徽的神情裡帶着作為長輩的慈愛之色。
觀徽笑着說:“我見您親切,便想留下來陪陪您。”
方才出皇城時,五公主的侍女特地來将李素威請去玩了。觀徽性格敏銳,察覺了不歡迎自己,自然沒有上去讨嫌的道理。
李素威是個沒心沒肺的性子,不曾多想。鄭婉月倒是曾提點過觀徽幾句,五公主與她的“母親”潥溁縣主關系極其惡劣。
太子妃不知小女孩家的心思,卻被觀徽的甜言蜜語哄得笑容不止。又聽那孩子誇自己長得好,皮膚白,忍不住伸出手點她額頭:“真是生了張油滑的嘴。”
若不是女孩家,早被當成浪蕩子打下去了。太子妃笑起來,臉上的病氣少了許多,觀徽又抽出帕子,轉眼間疊成一隻小兔子逗得她驚奇不已。
太子妃自己都不曾注意到,自己對這孩兒親切不已。她伸出手指,輕點着觀徽的額頭笑罵:“你這是将我當孩兒來哄了不成。”話是如此說,卻伸手從暗格裡又挑出幾塊幹淨帕子,看着觀徽疊成花兒狗兒。
她尤其喜歡疊成蝴蝶狀的繡帕,太子妃笑說:“回頭我送幾支草蟲簪給你玩。”
觀徽在宮裡待了這些日子,知曉貴人真心要賞賜時推诿反倒是傷情分,便作小女兒态驚喜地應下。
觀徽上馬車前聽太子妃的侍女們閑話時,說到太子妃不曾用早膳。她便端着裝糕點的碟子,哄着胃口不佳的太子妃吃了兩塊糕。
東宮裡自然是不缺山珍海味的,隻是病了許久,喝了太多藥湯,連帶着太子妃身上、嘴裡都逸散着苦藥味,教她吃不下東西。難得能出東宮,忘卻喪子之痛。太子妃心緒松快了些,吃東西時便不再覺得那樣難以下咽。
太子妃的侍女松青走在外邊,聽着馬車内的聲音,不免欣喜。心裡正盤算着回頭炖些補湯教觀徽哄太子妃喝下,馬車突兀地停下。
太子妃的聲音隔着簾子傳出來:“松青,怎麼了?”
“有一隊車馬堵住了路,太子妃稍安勿躁,婢子去看看。”松青走到車隊前邊兒,太子妃出宮,且帶着東宮的女兒與帝後親生的兩位公主。皇後特意派了一對禁衛軍來護送,陣仗自然不會小。
幾輛馬車後亦墜着十來台用于給潥溁縣主添妝的箱籠,因着前頭的馬車不動,後邊擡着箱籠的太監們也隻得停下,一時将整條路都堵住了。
“松青姑姑。”走在前頭開路的小太監見了人,頓時像找到了主心骨。松青走上前,皺眉問:“怎麼回事?”
她注意到了堵着路的馬車,正要斥問,卻見候在馬車旁的丫鬟掀開車簾,将一位年方十八九歲的姑娘扶了下來,身後還跟着一對十一二歲的金童玉女。相似的兩張臉十分玉雪可愛,隻是二人臉上帶着與之不符的倨傲張狂,且不知禮節地擡頭張望着。
松青打量她們衣着打扮,見其款款走來,冷着聲音問:“是哪家的姑娘,竟敢攔當今太子妃的馬車。”
那位姑娘似是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不妥,連忙吩咐車夫讓開路,丫鬟向松青解釋說:“姐姐見諒,咱們是江安候府的,不想在這處路上沖撞了太子妃。”
那位姑娘福了福身,柔聲問:“許久不曾見表嫂,甚是想念,可否勞姐姐帶咱們去拜見。”
松青知曉了她的身份,向她見禮:“我怎好擔小娘子一句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