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露躊躇着将字條展開,心底惶恐,手也跟着顫了起來。那是一張随意撕下的紙,字體小而密集,使得含露不得不全神貫注去看它。
如她所害怕的那樣,紙上第一句所寫便是‘張宮正已覓得美人,謀其于除夕宴獲寵’。含露數年來如影子一般活在東宮為自己謀求的價值,一朝成了泡影。
眼眶漲熱,心卻灰涼。含露嘲諷地想,張宮正棄了自己不假,現下又被外人利用也是真。她活得當真可悲,可她真能硬氣地不去反咬張宮正嗎?
絕無可能。
張宮正對她棄如敝履,薄情寡義。她要報複為一,想将自己的價值展現出來,讓幕後人看到為二。夜深人靜時,含露傷心有餘,不免琢磨起遞消息之人的身份。能将自己這步暗棋看透之人,絕非無名小卒。
既要掌透張宮正所謀,又能将其人脈關系盤算清楚,這樣的人恐怕隻有張宮正身邊人。何況,對方連傳遞消息都大咧咧用張宮正的路子,如此不懼張宮正所覺,可是意在敲山震虎?
含露不免聯想起數月前張宮正要自己探聽太子身邊之事,探其是否對自己有所不滿。初時含露隻以為是張宮正有何打算,現下想到隻覺悚然,恐怕太子有所察覺,這才逼得張宮正棄了自己這個好用的暗樁。
冷汗涔涔下,含露心跳越來越快。興奮之情難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如此,隐于暗中算計張宮正的身邊人,背後恐有已居高位之人執棋布局。
含露的一張臉半是笑半是悲,頗有些扭曲。像是下定了決心要将此事做好,她正了神色向下看去,一目三行,忽而頓住。
含露面上顯出怔忡之色,不敢置信又不得不信。紙上所寫,竟是為自己所謀。
紙上有三計,分為下中上。
含露一個字、一個字地細細看了,當看到第一條時,她反應不大,原就是那麼想的。湊足銀子,送出宮給弟弟好及時将妹妹贖回來。至于家中的伯父會不會再欺弟賣妹,含露隻是在讀到紙上所寫時才恍然後怕。
與其說是她沒想到,不如說是不敢想。她已被張宮正所棄,含露做好了為宋良媛賣命的準備,隻想着來日要送更多銀錢給大伯父,隻求大伯父能将二人養到嫁人娶妻的年紀。
視線随着思緒緩緩下移,她又看到紙上第二條計。
贖人後離京遠走,避免再蹈覆轍。
含露又豈會沒想過,隻是弟妹年幼,離了長輩照顧豈不是任人欺負?哪怕自己将銀子都給他們,出了城門二人就能護住銀錢嗎?何況,含露私心裡也不願落到後半生再也無法與親人見面的孤寡境地。
心中生了不贊同,往下讀時速度便加快了許多。直到她将第三計看完,僵着身子許久。整個人猶如行屍,腦中恍恍,連忙又細細再讀。
直到月上中天,她接過蔡嬷嬷四處打秋風要來的碎銅闆,心中仍覺得不真實。蔡嬷嬷看她恍惚之色,還當是她感動,抹着汗大聲道:“你早日将你妹子贖出來,日後啊,莫回那個家了!”
……
鑼鼓喧天,漢子們擡着四擡綁着紅布的嫁妝箱子,敲鑼打鼓地從街頭走到巷尾,遇到誰來問了,領頭那位腦門簪着大紅花的婆子便大聲嚷:“這是咱們紅月樓的十三娘子自己攢的嫁妝,送回家中給她的堂兄弟作娶妻的聘禮咧!”
行人聽了紅月樓三字尚有不解,與周遭人七嘴八舌地一議論,才曉得原來是一家不甚出名的妓院。說話間,便對所謂的十三娘子存了些鄙夷。
有人忍不住道:“這自甘堕落的人還将嫁妝送去給伯父家,未免太不要臉了,平白污了人家門楣。”
“可不是!”挑着貨看熱鬧的貨郎原還眼熱那四擡嫁妝,心裡羨慕那所謂伯父得了個孝順侄女,現在卻撇嘴:“人家伯父說不準也不稀罕這些髒錢呢。”
聲音逐漸傳到擡嫁妝的隊伍裡,婆子扯着紅帕子,哎喲喲笑着,大聲說:“哪兒能呢!咱家十三娘子的伯父喲,可不如你們古闆!”
這話引起了人好奇:“怎麼說?”
“哎喲,這誰都曉得,這天底下啊,傳宗接代才是最要緊的事兒。隻是若家中貧苦,讨不着老婆,那豈不是對不起祖宗?”
問話的人點頭,卻忍不住道:“咱們說的是十三娘子家裡的事,怎扯到傳宗接代去了。”
婆子當下捂着嘴俏聲笑:“咱這位伯父啊,拿不出娶兒媳婦的聘禮,但他可不是個古闆迂腐之人,這不,為了對得起祖宗呀,就把咱們十三娘子,他那侄女兒賣咯!”
還不等路人反應,婆子一張巧嘴連珠炮似的輸出:“咱們十三娘子孝順喲!被賣了也不能耽誤家中堂兄弟娶妻呀!這不,聽說兄弟定了人家,連忙将自己的嫁妝送來了!”
挎着菜籃的大娘忍不住道:“這不過是隔房侄女,他爹娘什麼說法?哪有伯父家娶兒媳,要侄女賣身的道理。”
婆子笑得花枝亂顫:“老姐姐,這你就不曉得了吧。咱這位十三娘子命苦,喪父又喪母呀。伯父可是大好人,攜妻帶子住進了十三娘子家裡照顧她們姐弟。為了兩個女孩能自立,特意将家中大姐賣去做了奴婢,這小妹妹呀賣去花樓,往後也好自己賺銀子自己花呀!”
人群裡靜了片刻,随即有人啐聲罵道:“什麼狗屁倒竈的人家!”
婆媳笑嘻嘻地:“大家都來沾沾喜氣呀,咱們十三娘子伯父家裡貧苦,拿不出銀子,但這份同時娶兩個兒媳的喜氣卻是滿滿的呀!”
要說京城中愛看熱鬧的人還真不少,順着人流就跟随嫁妝隊伍穿街走巷,累得腳底闆發痛也不在乎了,眉飛色舞地與身邊人大聲說着那家人的事兒,好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