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西北角,低矮的屋子密集而聚,行走過的宮人面容疲憊。一抹嫣紅色身影穿行其中,臉上隐約的笑容與周遭的麻木格格不入。
她走至邊緣的一間屋子前,打量一番。位置處于恭房附近,隐隐帶着些臭氣。周遭住的皆是幹苦活的罪奴,每日寅時就要起,戌時才歸。牆面薄,隔音便不好,早晚的動靜能吵得人睡不着覺。
不曾敲門,先擡袖以浸了姜汁的帕子敷眼。直至雙眼通紅,淚濕衣襟,才用力扣響屋門。
許久不曾有人應聲,江桃索性用力一推……好在門沒鎖。老舊的木門活動時會發出咔吱咔吱的噪聲,屋内隻有一扇極小的窗子,光透不進來,也籠着一股腐朽的氣息。
年邁的老妪背着身躺在床上,無聲無息,若不是時而能聽到粗重的喘息聲,還當是一個死人。江桃緩緩走至帳前,屈膝行禮:“江桃見過張宮正。”
床上的老妪呼吸聲停滞了片刻,随後變得更為粗重。她不曾轉過身,而是啞聲道:“你來做什麼?看我老婆子的笑話嗎?”
“自然不是。”江桃沒有起身,仍舊維持着行禮的姿勢,聲音裡帶了哽咽:“太子不是說為您養老嗎?為何将您發配到這樣的地界來?”
老妪笑了起來,笑着笑着又拼命地咳嗽,江桃連忙上前去拍着她的後背。張顔嘶啞着聲音,仍不肯回頭:“我老婆子交了權,不肯教人。觸怒太子,不是顯而易見麼?”
江桃的淚滴落進床上人的頸窩裡,滾燙的。她瑟縮了下,終于翻過身,看向江桃哭得漲紅的臉,厲聲:“你來老婆子我這哭什麼?嫌我這裡還不夠晦氣嗎!”
江桃淚流不止:“宮正,他竟是這樣翻臉無情的人。曾說要待我好,要迎我入東宮。如今見我毫無作用,轉頭就翻臉不認人,隻說不識得我。”
“宮正!”她用手捂着嘴,抽泣不止,帕子上熏人的姜味叫她眼睛此刻仍火辣辣的疼:“張宮正,你罵我蠢是應當的。他轉頭捧了新人進去,我們都成昨日黃花,好不可憐。”
“我不過是一個無用的老婆子,不準再喚我宮正!”張顔撐着床沿坐起來,許是少了打理,面上生出蒼老的皺紋,鬓角的頭發也白了:“你來尋我是為何事?”
張顔話裡仍帶着戒備,想她是孝穆太後一手養大、培養的,當今陛下出生時還是由她親手剪的臍帶。她長陛下十五歲,陛下幼時還喚着她阿姊。若非……
她此生隻忠心孝穆太後,待孝穆太後的所有子女如同自己親生般重視。八歲入宮,于宮牆内守了五十載,殚精竭慮為孝穆太後所出的兒女謀劃,為當今陛下打理着後宮。
落到此等境地,是她太高估自己的位置。手伸得太長,且請了骅晔長公主為自己謀事,才徹底觸及太子底線,再無轉圜餘地。
張顔蒼老卻仍銳利的眸子緊盯江桃的眼,隻見那雙通紅含淚的眼眸淚不止:“太子對不起我們,我見宮正今日,就如見到了我的明日。宮正,我好怕……”
猝不及防,張顔被江桃一把摟住,後者哽咽哭道:“過去是我太蠢,得勢便猖狂,是我錯信了男人的謊話。宮正,我對不住你,我為你養老,你認我作幹女兒罷。”
張顔下意識就要呵斥她的狂悖之言,可話落到嘴邊,又說不出了。認幹親……她這一生,為旁人的子女打算盡了。到最後,自己孑然一身,潦倒落魄。
“幹娘,幹娘……”江桃摟着她哭,将她衣領都要哭濕了。心中糾結萬千,不信任在上,卻又舍不得拒了這聲‘幹娘’。
索性閉口不言,等江桃總算哭盡了眼淚,拉着她的手保證:“幹娘,我要考女官,我要向上爬,你等我将你接出去養老。”
張顔仍在戒備她,可直到江桃離開,也沒有說出要借她人脈打點之事。
人走後,屋中空落落的。前頭幾天不覺得寂寞,遭人落井下石也好,割袍斷義也罷。張顔活了這幾十年,手握權力時舍不得放下,真被撇開了,發現也不過那樣,還有什麼看不開的。
她想着自己風光活到這歲數也不算虧了,前半生享受盡了,最後幾年孤寂落魄也罷了。可真有了人來關心她,卻總舍不得人離開了。
她走到桌邊,看着江桃留下的一包糕點。浣院那樣的地方,沒俸祿沒出路,想攢一包吃食也不是易事。張顔擡手片刻,還是将糕點吃了。
她想,江桃究竟是太子派來試探自己的,還是自個兒想明白來套她人脈的,一切往後慢慢瞧吧。若對方當真出于真心,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