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一些不足挂齒的小事,懷秋她更關心你。”
沈婳伊聽見這話隻是發愣,像是墜在陌生的境遇中無所适從。
朱司衣緩緩解釋着:“昨日你入宮入得突然,懷秋聽聞你被困在太子書房後,急得什麼事都抛丢了,火急火燎地就要去替你解圍。”
“我說事已至此,你就算當下即刻趕過去,恐怕也已經遲了。但是懷秋的主意拿定了,怎麼攔也攔不住……”
沈婳伊茫然道:“陸尚宮這是?”
“她有心病,沈娘子。”
朱司衣的臉上輾轉過一絲苦色,雖然面苦,但卻有細細道來之意:
“她平常便是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樣,你心裡肯定也忌憚她吧。但我們是一條線上綁着的螞蚱,她就是再兇再冷,又能對你做不好的事嗎?”
“罷了,趁着眼下她不在,我把這事兒告訴你吧。反正這也不是什麼秘密。隻是懷秋她不忍說,這是隐刺。”
這故事想來不短,朱司衣拿定主意後,便入座斟茶。
沁着茶芳的水汽在日光下氤氲起伏,好似舊事開場前,總有朦胧霧氣籠在其間,人的目光一旦追着那層霧,便是抽身出了現世,已去舊夢中了。
“細想來,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懷秋雖不講,但我心裡大抵明白她是如何想的……”
——
朱懷春第一次見到雲央時,便覺得她不是凡人。
與其說不是凡人,不如是說她不像她們這種孤女,她與生俱來的空靈缥缈的氣韻就像來自于另一番天地,隻是硬生生落了凡才處于她們之間。
她具體來自于怎樣的一番天地,朱懷春并不知曉,她隻記得初見雲央時,她們都還年幼。
她當時未讀多少書,思來想去,隻有那一句“你不像是凡人”,能夠勉強言盡心中感慨。
在雲央來之前,她與陸懷秋處得最近。雲央來後,她們就變成了三個人。盡管面上處得和氣,但女娘之間的情誼總還會再細分孰深孰淺的。
雲央來後,她便成遊離在她們之外的第三個人。她們親近到朱懷春都開始嫉妒。
而她心中那不曾明說的嫉妒的火苗,在她們一齊入宮後,在雲央的模樣逐漸長開後,便消遁無蹤了。
雲央美得像一個理由,像個能解釋她為什麼會得到萬千親近與偏愛的理由。看見她得到的偏愛,你隻需擡目看她一眼,心中的不甘與疑惑便能雲散煙消。
她得到的一切仿佛已配不上她,她遲早要去往真正屬于她的天地的。朱懷春心裡早有這樣的預感。
她對此深信不移,笃定到看見陸懷秋對她過分上心時,都禁不住勸她:
“雲央不像是會同我們長久在一處的人。”
當時陸懷秋對她似是而非的勸導隻迷惘道:
“不同我們在一處,誰還能與她長久在一處?你是不知道雲央有多粗心大意、笨手笨腳,要是沒我在她後頭提醒,她都不知要在宮裡摔多少跟頭呢。”
朱懷春也覺自己說得含糊,随即也不再解釋。
她隻覺得自己已融不進這二人之間了。她為何要開口勸呢?朱懷春竟生出一種自己在棒打鴛鴦的懊惱感。
可手上無權的人是握不了棒的。對于她們這些普通的宮女而言,宮裡頭握着棒的人數不勝數,她起初每天都戰戰兢兢,隻恐挨了棍棒的疼。
但好在她還算機敏,在沒挨多少棒時就摸清了其中的生存之道。而陸懷秋是她們三人中最聰慧的,旁人還在摸索時,她就已經圓滑到能如魚得水了。
朱懷春覺得,她一定會是她們三人中挨最少打,且能遊到最頂端、拾到最多好處的人。與她為友,讓朱懷春有一種心安感。
而朱懷春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宮裡那棍棒的徹骨之疼時,倒不是因為自己觸怒了權貴,而是雲央被靖王留在東宮寝殿的那晚。
先太子早早辭世後,靖王是最得先帝寵愛的皇子。
盡管新冊東宮的旨意還未曾下來,但靖王早已住在東宮之内。滿朝文武幾乎都默認了,他就是大梁的下一任儲君。
她們平常并不在東宮内當差,怎樣都不會同東宮有交集。朱懷春得知了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火急火燎地尋到陸懷秋時。
她像挨了棍棒,而陸懷秋像被剝離了生魂。
陸懷秋沒有摔打器具和哭鬧,隻是漫無目的地在僻靜處來回踱步。
清寒月光下,她纖瘦的身影就宛若一息幽魂,每一步都在飄浮虛踏。這宮裡沒有真的實地給她們,什麼都不屬于她們。
天家子孫才是這裡的主,除此之外的所有人都是遊蕩在這其中的魂。朱懷春看見她這副模樣隻是哭,為她哭,也為自己哭,為在這其間的所有人哭。她泣不成聲,宛若挨了杖刑。
“懷春,你不要哭,你别再哭了。這對雲央來說,也許是件好事……”
陸懷秋的聲音透過夜風有虛無缥缈之意。朱懷春才明白這世上有種極緻的殘忍,是深受重傷之人能反過來對旁人笑着說勸慰的話。
朱懷春奮力止住抽泣的聲音,寒夜中遊蕩着陸懷秋念經讀咒般的呢喃,她還在勸她,還在勸着她們所有人:
“懷春,這對我們來說是好事呀……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