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比之長安、漢昌二地要冷的多。
燕王觐見那一旬時間裡,竟是經曆了一次倒春寒。
燕山雪花大如席。
玉晉光推開窗戶,百無聊賴地伸出手指,欲碰一碰窗前梅枝上的白雪。
他生于江南,從未見過如此豐盛的雪景。
決明子的白衣很好掩蓋了行蹤,直到他從樹下繞過來擡起頭才被樓上的人看到。
玉晉光不動聲色地掰斷了手頭的枝梢。
“六公子,燕王發了诏書,請你入宮——他明天回國。”決明子擡起頭,表情毫無波瀾,面色好似一池深潭,不見漣漪。
玉晉光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明白。
在燕國躲躲藏藏數月,決明子當着他的面殺了不少人,敵人的鮮血能染紅兩件白袍,玉晉光從小沒見過這場面,連帶着決明子也多了幾分畏懼。
幸而從安頓下來,他幾乎再沒出現過。
玉晉光自嘲一笑,合上窗子,轉身回了屋子。
從出生開始,他就是身不由己的,半生都在寄人籬下,不如死了痛快。
決明子極為罕見地上了樓,他似乎從櫃台拿了茶葉,自顧自沏了茶,與玉晉光瞪着眼對坐着。
兩人沉默了半天,決明子終于憋出一句:“六公子别忘了殿下的……”
“我知道。”玉晉光斷然打斷決明子的話,微微笑了笑,“這幾個月,我倒是想明白了——人生在世,難逃一死。還完殿下的恩情,大約就要卸磨殺驢了吧?”
決明子忍不住開口反駁:“殿下不是狠辣之徒。”
“所以公子過來有什麼事。”玉晉光眼神微涼,淡淡掃了決明子一眼。
決明子把劍抱在懷裡,移目看向窗戶的方向。
又是良久無言。
玉晉光等的實在有些不耐煩了,隻皺着眉頭,準備再問一句。
不是都說下屬随主人麼?怎麼二殿下那麼聰明的人物,手下三棒子打不出一個屁來?
還沒等他開口,便有一紅裙婢女端着一隻盤子進了來。
決明子連忙起身迎接,朝着那女子行了一禮,玉晉光見狀也連忙站起身子,拱手作揖。
那托盤裡放着兩杯酒。
“我家娘子特意托人送來的斷霞千裡,二位請。”婢女微笑着把托盤遞到決明子面前。
斷霞千裡也是一種美酒,與丹山霁色齊名。
決明子施施然接過酒杯,颔首道:“多謝娘子美意。”
婢女見玉晉光有些猶疑,便再度開口:“六公子盡管喝罷,娘子的授意,完不成奴婢是要挨罰的。”
隻是面上口中全然不見即将挨罰的慌張。
玉晉光歎了句居之不易,終于接過了杯子,當着那婢女的面喝了一口,便不再喝了。
酒味醇厚,久久回甘,确實是好酒。
決明子隻抱着酒杯,不急着喝,反而試探着問那婢女道:“不知二娘子什麼時候能與在下一叙?”
聽說姚銳天佑節時發了病,這次是他出生以來第二次——也不知下一次會不會直接要了他的命。
“娘子托奴婢轉告:幾位與其落入帝王之手,不如早早棄道赴死。”婢女答非所問。
其實那位娘子原話說的更難聽,簡直不堪入耳——婢女一路上斟酌詞彙無數次才堪堪美化出來。
她臉上挂着一成不變的笑,看着決明子肌肉緊繃起來,很快又放松下去。
他還是那副表情,語氣也是古井無波:“在下會轉告天仙子。敢問姑娘貴幹。”
“娘子在漢昌遇了貴人,六公子承過貴人恩惠,此番是來——讨要的。”婢女凝眸看着玉晉光。
她臉上的紅妝壓根遮不住眼角那一點陰險。
給過玉晉光恩惠的人不在少數,因而他不好判斷那貴人究竟是誰。
“怎麼做?”玉晉光皺着眉頭,忐忑問道。
住的是那位娘子開的客棧,送來的酒也抿了一口,不還人情才是說不過去。
婢女笑了笑,說道:“簡單。燕王不是召公子回去?娘子要你——勸他從心所欲。”
玉晉光下意識拒絕:“這怎麼能成,天下皆知燕王暴戾,他若縱情,苦的還不是百姓?”
不是每個人做質子時妻子的閨中密友都是得勢王妃,他做質子時活的遠比普通百姓艱難。因而玉晉光多少是理解普通百姓的艱辛之處的。
“天下三分,苦的可更是百姓。”婢女擡起眼睛,憂心地看着玉晉光,“燕國暴政,不恰恰給了别國的明君機會嗎?不過是……為了再造盛世必要的犧牲。”
她手指在寬大的袖子裡撚着一些香料,決明子鼻子更靈,一聞到那香氣,馬上後退了半步。
玉晉光思緒紊亂,不過半炷香時間,便點頭同意了:“好……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