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是個好地方,可是他們的行程排的實在太緊,而且“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的景象也沒見着,姚銳很快就失了興趣。
于是他們隻在金陵待了一日便啟程沿江到了阖闾城。
行程趕的太緊,城裡大小官員竟都還以為皇子還待在金陵。
周敬王六年,伍子胥奉吳王阖闾之命,相土嘗水、象天法地,在姑蘇山東三十裡建阖闾城,也就是如今的姑蘇城。
隻是前朝某位皇帝比之姑蘇,更喜歡阖闾城這一稱呼,方才沿用至今。
同樣的,大船進不了阖闾城——盡管城裡“人家盡枕河”。
何況雨化龍前不久剛帶着兵剛從阖闾城北上,現在城中不少水道上還飄着戰争遺留下來的斷樯,偶爾還有屍體漂過來。
趕着水道沒清理幹淨的時候出門實在不是什麼明智之舉。因而擺渡的人不多。
倒是有一堆不搭人的施粥船行醫船。
有的施粥船還特意停一停,看見他倆錦衣華服不像是能餓着的樣子就又走了。
“殿下,這下我們怎麼走?”兩人站在河岸上,姬開壓着聲音問姚銳。
決明子欲言又止,被姚銳制止了:“别說話。再等等。”
決明子隻好閉上嘴。
韓家的基業是三百年來積攢的,阖闾城又是發家之所,韓國丈帶到長安的生意不過冰山一角。
齊國每年稅收十之七八是農夫交糧或折布折銀,剩下十之有一是車船稅等各類雜稅,再剩下便是商戶所交之稅,其中韓家又占十之五六,還不算他家的車船稅、私産稅、關口稅等等雜稅。
燕國和吳國的财政情況也與齊國相差不大。因而韓家是當之無愧的巨賈。
偌大家業目前是韓皇後的小叔在打理,幾個堂兄堂姐當副手。而且韓國丈還會定期回來看看弟弟和侄子侄女管家産管的怎麼樣。
而韓皇後從小對自家産業沒什麼概念,還以為就老爹帶到長安那一點,于是偶爾會跟夫婿兒女擔心一下身無長物的叔叔在阖闾城過的多艱難。
姚銳以為這個叔公現在最多就是個普通人,懶得麻煩他,到快走時去看看,給一些銀票便是。
“殿下……”決明子實在不忍心看着自家殿下在河邊碰運氣,便隻好用劍柄怼了苦木一下:“要不去看看家主在不在主家吧。”
苦木歎了口氣,點點頭,往韓家主宅去了。
就算國丈不在,皇後的叔叔姑姑堂哥堂弟也會在。這群人總歸是認識他的。
“來船了!”姬開看着緩緩漂過來的小船,高興地拉着姚銳往小船上去。
姚銳遞給船夫一張銀票,鑽進了船艙坐下。
烏篷船是江南極有特色的船隻,船艙低矮,不便站立。
船夫用吳語說了句什麼,可船艙裡的兩個人壓根聽不懂,隻管興高采烈地用船夫也聽不太明白的官話交談着。
“殿下,咱們先去姑蘇山還是寒山寺?我聽說皇後在閣中時禮佛,常去寒山寺……”
姚銳嗤笑一聲。
韓皇後要是能禮佛才奇怪。她雖是個才女,嫁人之前卻是個說一不二的跋扈性子,比起說她去拜佛,還不如說她是去向方丈要素酒喝。
“那便先去寒山寺吧。”姚銳微微笑起來,“不過我覺得母後并非禮佛。”
按着皇帝的說法,韓皇後西鳳酒一壇一壇地灌都不帶醉的,甚至還能出言嘲諷貢酒不夠勁。
決明子恰時探頭進來:“殿下,船夫問您要去哪。而且他說錢給多了……”
“寒山寺。”姚銳開口打斷他的話,“錢不必找了——放下!”
決明子注意到姬開趁着姚銳轉頭和他說話,把桌上的一整盤酥糖端走了。
“……”他縮回腦袋,用蘇州話與船夫交談了兩句,身後的船艙裡隐隐傳來争吵聲:“你不能吃了!前天在金陵都吃了多少桂花鴨了!”
“反正要上姑蘇山的,你讓我吃一點能怎麼樣?”
“不行!我怎麼知道決明子會不會告訴韓皇後!”
船夫聽着裡頭的吵鬧聲,雖說聽不明白,到底也怕對自己的船不好,便對決明子說:“公子,你要不要管管他們?”
決明子萬般無奈地把頭探進船艙,從姬開手裡把托盤搶走了。
“殿下,多食無益。”決明子拿着盤子,垂下眼簾勸告姚銳,随後又出去了。
姚銳跟着爬出去,準備從決明子手裡至少讨一塊來,結果就看見決明子把整盤糕點倒進了水裡。
他心痛萬分地又坐了回去。
決明子歎了口氣,心想以後還是要勸姚銳趕緊回長安,他不過到燕國幾個月,自家殿下便開始貪嘴了。
也可能是在長安時約束的太嚴。
韓家祖上是開國功勳,被奪了爵位後便開始從商,聲勢也逐漸壯大,至少在阖闾城内算得上是鐘鳴鼎食之家了。
現在家裡出了個皇後,更是在阖闾城橫着走——燕國和吳國都不想觸齊國的黴頭。
戰争對韓家的損失也就是九牛一毛的程度。
包括現在清理水道的工人都是韓家花錢雇的,到處亂走的施粥船行醫船也是韓家叫來的。
韓國丈的親弟弟管着阖闾城的産業,主要在江南給侄女侄孫造好名聲。
“堂主,苦木回來了。”楊國夫人抱着狗,推開門對正在喝酒的親爹說。
韓堂主似乎有些醉了,随口說了一句:“那我大侄女回來沒?上次回阖闾城也不知道來看看我……”
來阖闾城求醫問藥時韓王妃急着上姑蘇山,壓根忘了還有個叔叔,無功而返才想起來沒回家看看。
韓皇後的幾個堂妹在陛下繼位後都被亂七八糟地封了诰命,楊國夫人是韓堂主的大女兒,也是個跋扈的主,聽見親爹的話便心生不爽,把狗一放,叫下人打了盆冷水,一把潑過去:“喝喝喝,就知道喝!二殿下來了!”
“哎喲你這個不孝女!”韓堂主酒醒了一半,手舞足蹈地從椅子上摔到了地上。
楊國夫人翻了個白眼,彎腰抄起狗,拉開門,讓苦木進來了。
韓堂主尴尬地笑着從地上起來,擰了擰衣角上的水:“苦木,二殿下在哪兒呢?這邊一點離不得人,幾位殿下從出生我都沒看過……”
“在河邊吹風呢,你管不管!”楊國夫人那一點好脾氣消磨殆盡,在自家人面前也懶得繼續裝,一瞪眼便斥問親爹。
韓堂主看了楊國夫人一眼,又震驚的看向苦木:“這……真的?前天不還在金陵嗎?為什麼不叫我呢?”
苦木點點頭:“真的。殿下不喜歡金陵,提前來了。皇後以為你們睡橋洞,殿下覺得你們已經很慘了不想麻煩,還說走時順便送些銀票……”
“那你們怎麼不告訴他呢?吹壞了怎麼辦?”韓堂主一拍手,欲哭無淚地質問苦木,也顧不上一身濕衣服,馬上開始做安排:“老大,趕緊叫人把畫舫弄出來,擺個小宴席,再弄幾個舞女——”
苦木環臂無奈地開口:“堂主,殿下又沒問過這事,我們自然不說。而且不必那麼……”
不必那麼麻煩,最晚後天就會啟程去杭州。
“不必什麼不必!”韓堂主對着苦木指指點點,“殿下為君,我為臣,君臣之禮怎麼能廢掉呢?我哥老說皇宮裡吃穿用度都寒酸,孩子指不定受什麼委屈呢。”
受委屈倒說不上,皇宮裡的菜還是比民間的好一點的。
不過也就是一點點,具體就體現在早上有雞蛋,半個月一頓肉菜。韓國丈從第一次陪女兒吃飯後就雷打不動地晚上給孩子送飯加餐。
家法隻管得着正餐,加餐可管不着。
苦木欲言又止,被韓堂主止住了:“行了,你帶人去找殿下,我去換身衣服。你看看,這不孝女從小到大一點沒改……”
寒山寺現在的方丈是個瞎眼和尚。
但是真的是個慈眉善目的高僧,約莫有八九十歲了,心性平和,船還沒靠岸便帶着一群和尚站在案邊迎了。
“大師。”
神鬼之事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姚銳學着其他和尚的樣子雙手合十向老方丈行了一禮。
姬開看看姚銳,又看看一群年輕和尚,連忙也跟着行了一禮。
方丈呵呵笑了一下,開口說道:“老衲早知與二位有緣。從殿下到金陵開始,老衲便日日帶人在此處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