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和三年十月二十八,蓬萊郡降下了今歲的第一場雪,雪一連下了兩日,大雪過後,萬山披白,日光一照,層林盡染。
姜見黎抱臂靠在穹廬小院的籬笆旁,撓了撓耳朵,故意忽略從對面的茅屋中傳出的争吵聲,無奈争吵聲太過激烈,便是她刻意讓自己不去留意,三言兩語之間,總有一星半句的飄入她的耳中。
“蕭九稷!你當天子是什麼?想當就當,不想當就不當?!”
“既然你覺得這天子之位這般好,那不如傳于你!”
“你,你這對得起皇祖母與祖母,對得起阿耶阿娘,對得起大晉臣民嗎?……”
姜見黎仰頭歎了口氣,側過身子換了個方向繼續靠着。
屋裡那二人已經吵了半宿,他們不覺得累,她聽着倒是累得很,吵架有什麼用,吵來吵去的,不還是讓天下人看笑話嗎?
多新鮮哪,曆朝曆代的皇室,總有為了皇位父子相殘,兄弟阋牆的故事發生,裡頭那一家人倒是有趣,九五之尊的天子之位竟誰都不想要,說扔就給扔了。
“君無戲言,反正诏書已下,你說再多也無用,不如就此回京輔佐阿珞去!”
“阿珞她才多大,她從未學過帝道,你将偌大個江山丢她身上,你根本就是不顧及你妹妹的死活!”
“這不還有你嗎?她沒學過帝道,你可以教她,可以輔佐她,總歸,這皇帝我不當了!”
姜見黎捂了捂耳朵,得,屋裡那對兄妹吵了半宿,話頭又拐了回去。
“我們兄妹姐弟幾個,學過帝道的隻有你!除了你,誰能擔此重任!蕭九稷,你不能如此不負責任!”
“話不能這麼說,阿瑜,你是沒學過帝道,但是這并不意味着你不懂啊,早些年你代阿耶往西域巡邊,這些年又常常在民間曆練,不都做得很是不錯嗎?我相信你,你定可以輔佐阿珞,再創我大晉盛世之象!”
“蕭九稷!”
“蕭九瑜,我沒直接在傳位诏書上寫你的名字,就已經是念着我們兄妹情深了,這皇帝我不想當,你也不想當,阿玦和阿琢兩個又難當大任,如此細想,便隻有阿珞,你就勉為其難教她幾年,等她能夠獨當一面了,你再離京過你的逍遙日子也不算晚,這江山我已然管了兩年零十個月,風水輪流轉,責任輪流擔,蕭家又不是隻有我一個人,怎麼的也該輪到你們了!”
兩年零十個月?
姜見黎在屋外聽見陛下,不,如今是熹王了,她聽見熹王将自己當皇帝的時日算得這般清楚,頓覺好笑。
日子數的這般清楚,怕不是早就想好了有朝一日退位一走了之。
先前聽到消息時,她隻覺這位熹王無甚耐心,連個整三年都等不及,現在想來,他應是故意的,趁着太上皇夫婦與翊王都離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先诏封德陽長公主為皇太女,又在三日後降下禅位诏書,退位為熹王,賭的就是能管他的人短期内回不來,這才能有機會溜之大吉,而等到太上皇夫婦和翊王得到消息,則為時已晚。
可不為時已晚嗎,即便翊王阿姊料定了熹王會攜他心愛的顔太傅歸隐沂東山,故而帶着她風雨兼程來沂東山堵人,可是此事已經塵埃落定了啊,一個鐵了心不當這個皇帝又成功逃出長安的熹王,怎麼可能再輕易妥協,乖乖等着被請出山呢?
要她說,德陽長公主這個皇位怕是跑不掉了。
看來蕭氏又要出一位女帝了。
隻是這位女帝,能同前頭那位結束天下亂世,一統河山的鳳臨女帝相比嗎?
姜見黎搖了搖頭。
德陽長公主蕭九珞,她是見過的。
這位公主是太上皇夫婦的小女兒,她同她前頭一位兄長,宥王蕭九琢足足差了十六歲,去年,也就是熹和二年方才及笄。因着這位小公主來之不易,自出生起便備受帝寵,剛滿月就被當時還是天子的太上皇诏封為德陽公主。帝後幺女,上頭又有三位兄長,一位阿姊,蕭氏的責任原本怎麼都落不到她身上,因而這位小公主打小便是衆星捧月,養尊處優,誰知命運無常,她偏攤上了一位極不靠譜的兄長。
熹和帝蕭九稷在當了兩年零十個月的皇帝後,終于不堪其擾,撂挑子不幹了,這位小公主被天降了皇位,便是不想接也沒法子吧。
姜見黎回想起去歲跟随蕭九瑜回京參加蕭九珞及笄禮時的情景,德陽公主怕累又怕疼,賓者為她簪發時,手镯不小心勾了她的一根頭發絲,她當場便紅了眼,就這副性情,能接過兄長甩過來的天下江山,擔負起一朝天子的職責?
這會兒驟然被兄長獨自仍在太極宮裡,指不定躲在錦被裡怎麼哭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