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過限速的街道，枯幹的樹丫，新年的橫幅，在街頭發酒瘋的年輕人，有賣菜的老人兜售着不到十塊錢的菜，直到未建造完成的小區隻有售樓部是金碧輝煌，他看不清楚，繼續往前走，都不知道是多少公裡之外，他開始看見爛尾樓，看見狹窄的弄堂，看見了三輪車上貼着手抓餅，複印店邊上就是花圈店，肯德基在這裡都顯得高檔。

他繼續走，他不知道輪椅原來還要充電，沒有電了，他越來去慢，他憋着一口氣，他想問清楚，他覺得不甘心，他吞咽了多次的口水，滾動着輪椅繼續往前，橋洞下有點上坡，開不動了，他隻能靠自己的手把輪椅轉着圈地推上去。

橋洞下有流浪狗，邊上是睡覺的賣菜人，蓋着篷布的早餐推車，是小巴車的造型，現在早就被淘汰了。

他怎麼也推不上去，他咬着牙又推上去可是他沒力氣，又失控地滑了下來，他感覺自己要摔倒，摔倒的話腳又要做手術，他捂着自己的臉，不知道為什麼要在這裡自讨苦吃。

橋洞外的天開始下起大暴雨，他被困在這裡，回不去，也上不去。

萬嘉旅想去摸煙，發現口袋裡的煙都打濕了，他叼着軟趴趴的煙，醫生說，抽煙會讓傷口不愈合，但是他實在有點忍不住了。

他點了好幾下打火機，也沒有煤油了。

萬嘉旅吸了吸鼻子，靠在橋洞的邊上，抖着手像置氣一點的一直點，但是點不着，怎麼也點不着。

他在心裡默算，如果這次再上不去就算了。真的算了。

他的手已經磨得發痛了。

萬嘉旅繼續往前滾輪椅，他憋着一口氣，死死地抓着輪椅不讓它在滑下去，他不知道跟誰在較勁，直到有人推了一把他的輪椅。

萬嘉旅回頭看，宋世煜喝得酒氣沖天，紅着臉，給他嘴裡塞了一根煙，點上了，他搖搖晃晃的，“你可真行，哥們給投資方都撂了，來這陪你發桃花癫。”

宋世煜慢慢地聊，推着萬嘉旅往前走，“我今天下午不是給你弄那個商業保險嗎，然後那個鄉醫院當時給你做了一些處理，病曆日期跟救護車把你接走的日期重疊了，走保險還得他簽個字，然後我就打電話過去，要他打個證明給我，人家問我叫什麼名字，他年紀大了怎麼也想不起來，我說一個戴眼鏡的大高個跟一個矮一點兒的，被埋了過來的。”

“你知道人家說什麼嗎？”宋世煜看着萬嘉旅，“他說，你們那個地方後來現場的人都在說，這麼深的活埋，你命太大了。”

“我早暈過去了。”萬嘉旅呆坐在輪椅上。

“是啊，現場說你們躲的那個地方全埋了，他把你挖出來，背過去，一路都是山路跟大雨，他花了七個小時。”

“走吧。”宋世煜叼着煙推着他，打着一把傘，他的車在後面打着雙閃，一閃一閃地送他去對面。

萬嘉旅開始滾着輪椅走進這看起來跟麻将牌一樣的小樓，小區門口堆着的都是垃圾，小區看起來太老了，陰森森的。

他扶着牆面拖着自己的輪椅上台階，滾着輪進去，直到在他的房門前。

他呆呆地坐了好久，胡亂地擦了一把自己的臉，又摸了摸頭發，他的心怦怦跳，他扣響了門。

沒有人來開。

他又拿着自己的雷神之錘去敲門。

還是沒人開。

萬嘉旅不知道他什麼意思，他隻是坐在門口敲門，越敲他就越難受，從最開始的敲門變成砸門，砸得鄰居都出來罵。

“什麼響動啊！你太吓人了！拿個錘子劈門！我們要報警了！”

“滾！”萬嘉旅怒喝道。

他低着頭，直到一束暖光從他的腳面向上，開門的男人剛洗完澡，身上有一股沐浴露的味道，他對這位莫名的客人似乎有點詫異，但是很快又收回了眼底的情緒。

“你...”紀榆将手插在睡袍的口袋裡，頭發還在往下滴水，“來幹什麼？”

“老子拿東西！”

“要什麼？”紀榆站在門口。

“他媽的老子買的都要拿回去！”

紀榆點點頭，“那你稍微等我一下。”

“老子等個毛！”萬嘉旅想推着輪椅進去，卻有門檻，他撞了一下差點不穩。

紀榆伸出又收回的手，眨了好幾下眼睛，看見萬嘉旅發紅的臉，鞋套上的淤泥，這輪椅淋得濕透了，包括他身上的沖鋒衣，他歎了口氣，“吃飯了嗎。”

“我他媽要你管！”

紀榆似乎想伸手想輪椅整個端進來但是他又瑟縮了一下手，“那你，自己進來坐吧。”

“我他媽腿斷了！你看不見嗎！我怎麼走！我腿斷了！”萬嘉旅本來是怒氣的喊，越喊越委屈，哪怕是廢墟下面，哪怕是他們見面劍拔弩張的時候，紀榆都沒有讓他自己處理這些事的時候，總是抱着他，護着他，他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氣，抱他跟鬧着玩一樣。

“我腿斷了...”萬嘉旅說着眼睛就紅了，他把錘子往地上一扔，“你看不見嗎。”

“那...”紀榆吞咽了一下喉結，手依然在口袋裡，沒有打算伸手抱他一把的意思。

就這麼低的門檻，萬嘉旅怎麼就覺得，他怎麼也進不去。

“那你也要自己走。”

萬嘉旅的嘴唇忍不住抖起來，紅着眼睛扶着門，“你，你他媽的，把老子，送你的東西，都，都還給我。”

萬嘉旅發脾氣一樣拽着他的輪椅，丁玲框當地拽了進來。

“吃面嗎。”

“老子不吃！”

他倒是跟沒事兒人一樣去做面條了，萬嘉旅聽見了水龍頭開的聲音，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在這裡就沒那麼害怕了，這裡到處都是他的味道，他的骨頭一下子就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