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道子慢悠悠地劃着船隻,口中哼起不知名的調子。
他的聲音沙啞,偏偏那曲子卻輕快地很,像是羽翼被打濕的鳥雀在林中葉間跳躍,看似不搭,實則一點也不違和。
慧真睜着圓圓的眼睛:“二爺,你還沒說你要去哪裡呢?你向來神出鬼沒的,我還不知道你的家在哪。”
姜道子指向前:“往那日升的地方去,往那月落的地方去。”
日升和月落的地方在何處?展應溪的目光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仿佛是一條永遠也走不完的道路。
慧真傻傻地看着姜道子所指的方向,那裡隻有無盡延伸縮成一點并與天光相融的淡藍湖水。他聽得半夢半醒,又是想吐。
“小丫頭,你是不是覺得老夫瘋了?”姜道子說。
展應溪搖搖頭:“若有機會,我也想到那時間窮盡的地方看看。”
“隻可惜,我現在無暇顧及,”她垂眸,撚着掌心的薄繭,“我要找一個人。”
“你要找的人是誰?”姜道子好奇。
展應溪道:“是一個把我抛棄的人。與我相伴十幾年,然後無聲無息消失的人。”
“有時候愛和恨都不如狠心來得長久,來得立竿見影。”姜道子捋了捋胡須,上面還有些晶瑩的水珠,在他指腹暈開一片,“你是個狠心的丫頭,日後必定有成。江湖艱險,有一腔熱血未必是好事。”
“雙瓷相碰,必有一碎,到時候便看誰火候好些。”他看向展應溪外衣裡褴褛的衣衫,默默斂起眸光。
師父空有一身好武功,為何願意隐居世外,照顧一個幼兒到長大。授她武功,教她明理,親生女兒也不為過。
可他隻大展應溪十五歲,他們沒有血緣關系,甚至原本是這世上本應該完全陌生的兩個人。
師父一句話不留抛下了成為少女的她,而她同樣拖累了他十二年之久,她跟師父之間,到底誰更狠心。
她是不肯承認師父在心裡覺得自己是累贅的,她覺得師父是有原因的,直到自己被人帶走,困在壺中天石棺三年,看清了那些出身名門正派,自诩武學清流之人的嘴臉。
師父他,會不會也曾是其中的一個。
“江湖,當真險惡,裡面的一草一木,都讓人看不懂......”展應溪低聲喃喃。
姜道子眯縫起眼睛:“看不懂,也無需懂。這裡是靠拳頭說話的地方,唯有握緊了手中的刀劍,才會有面對萬物所向披靡的勇氣。”
烏篷船忽地颠簸了一下,展應溪坐得不穩,下意識扶住了船邊,便直直面對上水中自己的倒影。
那個女孩生了一張生澀又堅韌的面孔,柳眉微蹙,下方那雙杏眼裡散發着迷茫的凄苦,許是怕人看輕,用一副警惕拙劣地遮蓋着。
唇瓣蒼白幹裂,臉上還有幹涸的泥點,甚至有一道沿着脖頸淌進了衣間。
她是那樣狼狽,弱小,好像一場大雨就能徹底摧毀的泥菩薩。
眼淚,泥菩薩連眼淚也不敢流下。
姜道子歎息:“有一條大魚從咱們船底經過了,你看這魚也是欺軟怕硬的,專找我們這種小破船捉弄。”
“小丫頭,你可讀過書?”他柔聲問道。
展應溪搖搖頭,“讀的不多。”
“那你可認字?”他又問。
見展應溪點頭,他俯身在船身上沾了水寫下一個字,“無妨無妨,這個字你定認得。”
展應溪湊近一瞧,是個“天”字,她有些納悶地擡眸看向姜道子,後者已然露出一副慈祥又神秘的笑容。
姜道子徐徐開口:“這個天啊裡面藏着一個人字,天是由人撐起的。不必信命,唯有自己才可以主導自己的命運。”
“你衣服裡藏着什麼?”他轉口問道。
展應溪低頭看向自己的衣服,慢騰騰回答:“是身子。”
“身子裡面呢?”
“是五髒六腑。”
“胸膛裡面呢?”
“是心。”
姜道子見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于是循循善誘道:“人心是人之本,五髒之首,一衆筋脈彙集的地方。足足有五六個穴位都是用來保護心髒的,有了這一顆心,人才能在這世間行走下去。同樣,傷了人的心,也能至他于必敗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