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充國是貧瘠死地,你在這裡尋不到什麼希望。”心安勿夢眼裡轉着嘲諷的垂憐,說道:“所以我送你往北走。大材不能小用,留你在這會耽擱了你。”
“世子謬贊,”皮皮蝦一骨碌爬起身湊過去,懇切地看着他:“小人願為平充國效力一生,求您成全!”
心安勿夢怔了怔,貼近些打量他的眼睛。半刻後笑道:“你混得圓滑了,如今說起話來,我都分不清了。”
“小人對您百般誠心。”皮皮蝦從内兜裡摸出張紙,遞過去:“小人趁着這幾日值守閑暇時想了想平充國如今時局的可改革之處,大緻拟了這些。若是小人之愚見能幫上屬國,等您出來後小人就跟您回去。”
心安勿夢接過那張紙,沉吟片刻,樂了一聲:“若是回去,往後你怎麼幫元汝販鹽?知情而退,你腦袋不想要了?”
皮皮蝦腦中如轟鳴一聲,喉頭緊得說不出話,緩緩要跪下去。
“世子,小人沒想瞞着您,但您是如何……”
“我家在京城隻是大事吃不開。”心安勿夢敲敲他膝蓋,示意他起來,“插幾個小線人還是不費勁的。”
皮皮蝦魂不附體地點點頭。
“他讓府裡公公找到你頭上,那着實是沒辦法了,逃無可逃。不過,你能把他談下來也是真有本事。”心安勿夢瞅着他,說:“在你之前不止一個驿使接手過這件事,也明白自己是跑不掉的,但他們談事時沒過得了公公的青眼,局都沒入就下去了。”
皮皮蝦晃了晃神:“下去了?”
“肯定給殺了啊。”心安勿夢瞥了他一眼,苦笑一聲:“你可知道,我聽聞這事的時候都被你吓出一身汗。”
皮皮蝦賊兮兮地看了心安勿夢一眼,跟着笑了。
“好在線人告訴我你已經談妥了,容我中午睡了個安穩覺。”心安勿夢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面對他湊過去:“對了。那小繡妓什麼來頭?”
皮皮蝦如實答了:“是我手下人的弟弟。昨天深夜來找我,說是聽聞公公喜繡藝,想要我幫忙牽線獻他給公公。”
“哦。”心安勿夢說道:“我剛想誇你厲害,居然能打聽到元汝喜歡繡藝,知道這事的人可不多。沒想到是被人坑了一手。”
“啊?”
“喜歡繡藝的是元汝,不是公公。”心安勿夢頓了頓,“無妨,他不過是撒了個不便言說的小謊,沒害了你什麼,反倒幫你給公公買個人情。”
皮皮蝦點點頭:“世子,你真厲害,什麼都知道。”
“又哄我。”心安勿夢佯怒瞪他一眼,自己卻真像是被誇得意了:“吃幾頓飯就能聊出來的小事,又不是什麼秘密。”
“但這繡妓是真有本事。”心安勿夢又說,戳着他的肩膀:“你可記住了,以後别在他哥哥面前多講什麼,還得厚待他,切勿結怨。”
皮皮蝦連連點頭:“小人記下了。”
心安勿夢伸出根手指,輕輕戳在皮皮蝦的心口,擡了擡唇角:“真記下了?”
“一定。”皮皮蝦說。
“錯一步就可能是要命的事。眼下雖過了第一關,後頭還有的是艱難,凡事小心些。”心安勿夢捋着那張紙,垂着眸子:“心意領了,改日我好好看看。你既然接上了這個活,就更不必總惦記着回來,平充國最缺的不是才子。”
皮皮蝦的目光隐在月色裡,探問道:“那缺的是什麼?”
心安勿夢沒答話,伸着懶腰翻了個身,倚在他胸口前,綿軟的聲音悶在裡頭:“我也不知道。”
“世子勿要妄自菲薄。”心安勿夢離得近,皮皮蝦聲音便小,耳語像是貼在他耳畔:“您身負大業,自然不能像我這等窮光蛋似的來去自如,凡事都隻能行得謹小慎微。這并非世子之過。”
心安勿夢輕輕“嗯”了一聲。
“您能做到如此已是超人之績。”皮皮蝦望着他,說:“此等重任,一般人都擔不起。”
“和族人相比,我也是沒擔起來。”皮皮蝦也不知心安勿夢是不是困了,竟翻身埋進自己胸前閉上了眼,嘴裡念叨着:“我曾祖年輕時便随皇太祖打天下奪江山,做了開國重臣,享擁立之功。”
“祖父接手時皇太祖年事已高,彼時老臣擁功霸權,太祖疑心累日而增,幾場政變下來将開國時封的八大功臣滅族了六位。祖父高瞻遠矚,早早帶族人南下遠離北方亂局,才得以保全屬國。”心安勿夢頓了頓,“等到我爹接手時又遇上東宮政變,原本最有望繼儲君之位的吳王連同其黨羽被以叛國通敵之名一并誅殺。爹爹明察秋毫,先前沒在一衆世家湧向吳王府時随波逐流,後來又在陛下有望即位時助了一臂之力,這才能在二十年前的世家清洗中安然無恙。”
皮皮蝦在學堂裡聽師父過講過這平充國一族的故事,盡管那時他還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和這兒的世子促膝而談。
胸口的呼吸聲有些急促。心安勿夢的聲音像是被黑夜沾上幾分神傷,隻回蕩在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距離中:
“隻有我一無所成,還淨給爹娘惹麻煩。”心安勿夢低聲說,“我娘身子不好,不然我真想勸爹娘再生個兒子,别再讓我糟蹋這家底了。”
皮皮蝦嗓子眼的話噎在半空。
“我爹總說我該再大膽些,可我分明看見了這幾十年裡激流勇進的枯骨不盡其數。”心安勿夢垂着頭,話語裹在淚裡:“我怕做錯……怕成為我家的罪人……”
皮皮蝦猶豫着擡起了胳膊,心安勿夢竟順勢靠了進來。
這下他徹底靠進了皮皮蝦的臂彎裡。“家族興衰都不是一人功過。世子,你可别這麼怪自己。”皮皮蝦試着觸了觸他的背,見他毫無反應,便攬着摟緊了。“世子若拿不定主意,不妨回去問問平充王和王妃。”
“他們的法子早已不管用。”心安勿夢伏在他肩上顫聲道,“二十年前北方沒有大糧場,官民吃糧都得看我們臉色。如今北方也開墾了糧場,運貨的人力價比糧價漲得太多,賣糧賺不回幾個錢。且靠地吃飯得看天命,去年旱災,倒賠了兩年收成。”
“改制自然不是易事,您莫心急。”皮皮蝦晃晃悠悠地颠他身子,說:“那若是改賣别的呢?”
“種些别的也能賺,但賺不多,全被兩年前那場旱災賠了進去。”心安勿夢身子被他颠得一起一伏,憑他逗弄着,嘴裡說:“靠老天和土地爺賞飯的事還是靠不住。前幾年試過開繡坊,但北方做這個比我們娴熟,賣不過去。後來看民間有批匠人做木打鐵幹得不錯,爹和我剛想試着扶持他們做大些,聖上那邊又不肯。”
“聖上怎麼還不肯了?”皮皮蝦動作停住,“地方屬國若是賺錢了,朝廷也能多收稅。”
“你也知道是地方屬國。”心安勿夢擡了擡眼,恹恹地說:“做大了是好,做得太大就不好了。再者說,木工鐵工那些東西本就容易惹人忌憚。往小了做是做些床桌門欄賣錢,往大了做……誰知道你能背地裡造出些什麼來。”
皮皮蝦頓時領會,遲疑地問:“北方氏族的打壓是聖上授意的?”
“起碼是默許的。”心安勿夢颔首道,“北方氏族群雄逐鹿,南邊隻有平充國穩穩當當地偏安一隅,哪個氏族會甘心。”
“既如此,便不可再退讓下去了。”皮皮蝦抽出身和他相對而視,說:“這種打壓沒有頭,就是不滅不休。”
“我家能從開國安存之今,行的一直是避世退讓之道。若是打破……”心安勿夢頓了頓,“我怕破局不成,當了我家千古罪人。”
“也許我一開始就錯了。”心安勿夢聲音越來越小,反倒是泣聲大了:“若是我不那麼輕易放過表兄那個案子,元氏一衆北方族人也許不會這麼肆無忌憚。表嫂和孩子兩個活人不見蹤影,爹居然就能這麼算了。”
皮皮蝦問:“他倆還沒找着?”
心安勿夢搖搖頭。“元家硬說他母子和護送的幾個壯漢家丁都不見蹤影,估計就是藏起來了,不肯交出銀子。”
皮皮蝦腦中轟鳴:“他母子是被幾個壯漢家丁給送丢了?”
他忽然有些晃神。
遠處回蕩着不知名的鳥叫。他好像想起了心安勿夢拉自己陪着去讨說法,想起了那面讓自己狠狠摔了兩次的高牆,隔在粗麻袋裡掙紮到最後一刻的雙腿,和江水聲都蓋不住的凄慘嬰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