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蔥郁山林環繞的湖泊邊上。
“真是端莊啊,這就是千湖之國參方的徹宮嗎!”幽靜之中,護送師奈歸國的風将繞因贊歎。
參王師奈在土壤濕潤的草地上前進兩步,緩緩跪下,叩首而拜,聲音顫抖哭泣道:“不肖子孫師奈,愧對列祖列宗……”
景崇王也随即跪下,膝行靠近參王,神色悲傷的托握住參王的臂膀,哀勸道:“大王……大王……請不要這樣,這都是臣子們的恥辱啊!大王……”
“羞愧啊!不谷羞愧啊!啊——啊——”師奈失聲。
參方諸位大臣與前來迎接的百姓都跪伏在地上啜泣起來。
“大王!”令尹崇王哭喊道,“大王請抖擻精神吧大王!您已經是參方萬民的表率了,請您不要沉湎于自責中,不然如何能撐起熊氏的江山啊?”
“令尹責備的對,不谷年幼時不能約束臣子們,使先祖蒙羞,如今又哭哭啼啼,就是再次讓先祖蒙受屈辱啊……”師奈用衮服的大袖擦去淚水,望向惑池中那座建在瑞鼋背上的徹宮,一條條白身紅頭的大鲶潛遊在澄清的沒有倒影的池水中。
“你!去把船喚來,迎接大王登基!”崇王指着一名涓人命令道。
片晌,惑池中一條丹艎穩穩的遊來,在岸邊橫停住,化成了一隻能容納十數人的精美舟船。
“大王請吧,您的國家正在宮中等待着您呢。”令尹崇王向着參王彎腰作揖。
師奈點點頭,吸了下鼻子,仍紅着眼眶,大步邁上船隻。
于是擔任司宮的臣子手執一盞霧燈,站在船頭,引着船隻,在鏡面般的湖水上劃開一弧修長的漣漪。少時,離瑞鼋高高揚起的頭顱還有些距離的地方,寬闊湖面上小船停留處一聲哨響。瑞鼋的頭頸緩緩沉入水中。船隻在鼋頭前停下,兩名手執長戈的武士開道,衆大臣随參王師奈下船。師奈與大臣們順着鼋頸上漫長寬闊的青石闆路前進,在路的盡頭,衆人踏着台階登上建築在鼋背上的高台。階梯分成兩段,師奈在兩段階梯中間的墀台上站住。一塊赑屃樣式底座的石碑豎立在墀台正中。師奈皺眉,深情的看着石碑上的文字。
“則釜。”師奈道。
“臣在。”
“你看到石碑上的文字了嗎?”師奈道。
“臣看到了。”
“念。”
“不辨物别,不知自處,不明所欲,因是心神蕩,因是躊躇。無念爾誰,無念爾祖,無念爾何居。”師奈聽着,眼神更加惆怅。
“請問大王,這塊石碑有什麼來曆嗎?”穿則釜問。
“哎。”師奈舒了口氣,看向穿則釜,“是啊,你是第一次回到祖地,沒見過這個。”
穿則釜更加恭敬的作揖禮。
師奈繼續說,“這是先祖文伯所立的《大敗碑》。”
“請問文伯為什麼要立下這塊石碑呢?”穿則釜問。
“啧,不知道。“師奈搖搖頭,目光沒有離開石碑,“文伯在世時,注重于自身的德行,修明内政,征伐周邊蠻夷。後來又輔佐年輕的商帝武丁重振商朝霸業。然而晚年卻在不當川邊上迎擊商方前來征讨的大軍,最後被擊敗在隆野,不得不袒露上身,背負荊棘,牽着山羊向商帝認罪。”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既然先君輔佐了商帝,又為什麼會被商帝讨伐?”則釜淺笑道。
師奈又是搖了搖頭,似乎并沒有回答他的意思,“文伯歸國後,整日站在惑池邊上,握着聖賢們所著的經典,凝望山水發呆。到了文伯即将逝去的時候,他命人立下了這座石碑,以此告誡後世的國君,然而子孫們至今不明白文伯到底為什麼要說這句話,難道隻是字面的意思嗎?沒頭沒腦的。啧,行了,走吧。”
于是師奈走了兩步,卻又深吸一口氣,蓦然回首,無比憂愁地自言自語道:“其實也許我是明白的。”繼而回頭踏上一級級台階。
當衆人經過分别建在階梯兩側,靠懸空拱橋連接的兩座宮殿後,在長階梯的盡頭,視野就好像縱身越出幽暗深井的蟾蜍,目之所及唯有陡然下墜的雲天沸騰。蒼灰石闆鋪就的廣場對面,交疊绀青魚鱗瓦的三川脊大殿正好取代天的盡頭。大殿正面屋檐中間立着鍍金鬼車鳥銅雕,鬼車鳥展翅上翹,而大殿所有屋脊都微微彎曲下垂,相得益彰,敦厚而不失武威。大臣們跟随師奈在禦道上行進,登上大殿前的階梯。在大殿層層拔高的三層台基第二層,兩株五彩珠光色葉片扇形展開的雀屏蕉種植在對稱處,兩株雀屏蕉前各有一尊巨型青銅孔雀頭;銅像在前,植株在後,恰如孔雀開屏,典雅高傲。
當師奈左腳踏進徹宮大殿的門檻,一隻鸑鷟嘶鳴,拖拽着光霧從正門滑翔進大殿,衆人回首擡頭瞧看。理所應當的樣子,師奈平視前方,健步走向王座。鸑鷟落在台陛左側一株古老的梧桐樹上,仰頭側目。參王熊師奈順着階梯向上,猛地轉身後從容點頭緻意,随即群臣跪拜,山呼萬歲,大殿内編鐘石磬齊鳴。
慶賀新王即位的典禮結束第二日,參方令尹崇王府邸内。
“哎——”景崇王放下手中的書簡,“啧,這又是怎麼了?哎,你去準備準備,我去見大王。”崇王吩咐下人道。
片晌,景氏府邸的大門打開,崇王從門中出來,上了門口水道中的一條小船。小船順水道而下,駛入青泥湖中。小船在青泥湖邊上,名為螺田的村落那裡停駐。令尹走下小船,步行走到一座破落但頗為整潔的夯土民居外。民居栅門外站着兩名手執長戈的王宮侍衛。司馬鬥舒、莫敖屈不假、左尹成換、右尹蒍牙、左司馬子規啼、右司馬沈棄疾、司敗巫匄都已等候在院子外。
“欸,令尹來了。”右尹蒍牙道。
令尹與同僚們行禮,說道:“諸位這是,大王難道不願意見群臣嗎?”
“哎——”莫敖屈不假歎氣,看了眼身邊的司馬鬥舒,“我們已經見過大王了。不管我們怎麼勸說,大王就是不肯回宮,我們這,這也,這也不能就那麼走了吧,您說,這大王住在野外,就是不回宮中,這算哪門子事嘛……”
“好好好,我大概知道怎麼回事了,就讓我去見見大王吧。”令尹崇王道。
“走,我們和令尹一起,再去勸勸大王。”右司馬沈棄疾道。
“對,對……”大臣們都附和道。
崇王走到栅門邊上的涓人前,道:“請通報大王,令尹崇王求見。”
“唯。”涓人應答。
過了一會兒,涓人從院内走出,“大王有請。”
大臣們走進土屋子中,屋内狹小簡陋,隻在參王面前擺着一張磨出缺口的木頭桌案,三位衣着簡樸的老頭陪坐在參王身側。大臣們無處容身,姑且站立着面對參王。
“大王。”令尹輕聲喚道,他看着乏弱的燭光照在參王隆起的顴骨下凹陷的臉頰上。
“令尹也是來勸不谷回宮的嗎?”參王聲音低而平和。
“啊。”令尹點頭,語調懇切。
“不必了,不谷心意已決。”參王看着前方的空地,并未瞧大臣們一眼。
房内僅有的一點燭光映在令尹皺起眉頭下的一雙瞳孔中,“大王,這是為何啊?難道大臣們有什麼過錯嗎?”令尹的眉頭更加緊湊。
“沒有。”參王看向令尹,又環視一遍屋内衆公卿。
“臣能否知道大王的意圖呢?”崇王語氣試探地問道,熊師奈沒有回答他,于是崇王又試探着去勸說,“王站在高處,被人民看到,憑借這些發布政令,指揮臣民,使國家有穩定的秩序,有明确的方向,自古以來就是如此。現在您遠離王宮,居住在野外,群臣都為此感到憂愁,我們既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過錯,也不知道君王是否還安全,請您還是回到王宮居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