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溫春結束大學生涯的最後一節專業課,從教室出來,迎面就撞見靠在對面牆上的陸焘。
見到她,陸焘頓了一下,摸摸鼻尖。
溫春已經懶得問他怎麼知道她的課表的了,眨眨眼,朝大廳側面的自動販賣機走。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跟在後面,寸步不離。
“……”
販賣機的玻璃倒映出後邊那張欲言又止的臉,溫春歎了口氣,轉身:“又怎麼了?”
陸焘下意識笑了一下,湊近了點兒。
“沒有,就想來看看你。”他聲音轉小,“我昨天不是發了那個嘛,怕你不高興。”
發的時候自作主張春光滿面,現在知道伏低做小了。
溫春其實沒什麼感覺,但對着這張臉,故意撤了一步:“知道我不高興你還發。”
“包包……”陸焘可憐兮兮地上前。
“我知道你也想分,但就是不确定是不是需要人來推你一把嘛。”他握握拳,“所以我義不容辭地來了!你看,我已經當那麼久起子了,再當個推手也沒差。”
“起子?”
哐當一聲,剛剛點選的罐裝蜜瓜牛奶落了下來。
陸焘先一步彎腰,從兜裡掏出鑰匙鍊——上面竟然還挂着一個狗爪子模樣的開瓶器。
這個罐子的拉環不好拉開,他直接撬開蓋兒,遞到溫春面前,轉了下鑰匙鍊的圓環,意有所指:“起子。”
溫春抿了下唇。
“…用不上。”
陸焘的手指将罐身占據得滿滿當當,她單手拖住底座,接了過來。
“我不用别人推,就是覺得這種事當面說清楚比較好。”
陸焘哼了聲:“當面?你不知道,這種人很難纏的,當面被分手不知道有多可怕呢。”
他揉揉眼睛,眼眶出來幾條紅血絲,突然趁溫春不備,捏住她外套兩腰側際的邊邊。
溫春脊背輕抖。
陸焘惡狠狠:“‘你敢離開老子?’”
“喏,當面說就這樣。”
“………”
溫春憋着氣揮開他:“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纏——”
她沒說完就及時打住,偷偷掀起眼皮,發現陸焘又在笑。
還頗有幾分自得:“是,他是不如我。”
“總而言之,不要小看男人的犯賤程度,尤其是被你喜歡過的男人,”陸焘一本正經,“誰舍得放開你?”
溫春不太自在地摸了下後頸,卻沒太信。
不管許望怎麼想的,他就不是這種會死皮賴臉的家夥。
直到現在,也沒回昨晚最後那條消息。
告白時輕輕點頭,分手時默認不語,許望就是這樣的。
陸焘倚靠販賣機,把玩起子,目光流淌過她的臉。
“不信?”
“那打個賭吧。”
他彎彎嘴角,收住起子雙手抱胸,微俯身貼過來。
“三天。”
“三天之内,他要是主動來找你低頭……”
溫春想都不想:“三天怎麼可能。”
陸焘挑了下眉毛:“就三天,他要是找你,你親我,”他在溫春的虎視眈眈中遺憾改正,“你給我做頓好吃的吧,就當是慶賀我球賽奪魁。”
溫春疑惑:“你決賽比了?”
“哦,還沒有,明天比。”陸焘臭屁道,“反正肯定會赢的。”
瞧瞧這自信。
溫春呵了一聲:“賭就賭。那要是沒有呢?”
陸焘笑眼眯眯:“我親你一口呀。”
溫春:“滾。”
她抓了下手心:“如果沒有……”
“你,換個人‘演戲’吧?”
陸焘的笑容僵在臉上。
不遠處的大廳時不時有學生走過,鞋履摩擦在光滑的地面,偶爾會落下刺耳的聲音。
溫春沒有辦法面對他,手心越來越燙,面容卻故意擺得很冷。
“我走了。”她低着頭,細聲補充:“…決賽加油。”
側邊就有道緊閉的小門,溫春攥着蜜瓜奶匆匆前行,到了門前,卻發現需要刷卡才能開。
校園卡在包裡,她不大順暢地單手拉拉鍊,一隻手忽然從側面伸向視野前方。
靠近他手臂的那一側耳畔瞬間湧來更熱的溫度。
“滴。”
陸焘刷開門,手裡捏着屬于他的校園卡。
是一張舊款的卡,兩年前就已經換代。如果近期丢卡後去補辦翻新,絕不會是這種樣式。
“我會拿着金牌和獎杯來找你。”
他輕輕說,“到時候合張照吧?我們還沒有合影過呢。”
說罷把門拉開,目送溫春離開。
事實證明,陸焘這人是有點邪門在身上的。
别說三天,就翌日傍晚,溫春走出宿舍樓,許望等在門口的枝桠下。
她愣了片刻,轉身朝側面走,被他攔了下來。
溫春掙開他想要牽過來的手:“我們已經分手了。”
“誰說的?”
溫春驚訝地看向他。
許望:“那條消息不是你發的。”
溫春不可置信:“那上面那條呢?你要裝作沒看見嗎。”
“許望,”她正式地說,“我發也是一樣的。”
許望指尖顫抖,嘴唇動了動。
他的面色一向是冷的,高傲的,此刻更甚,卻在堅冰下透出一絲碎裂。
“你會和他聯姻嗎?”
許望:“和陸焘。”
溫春皺眉:“你想說什麼。”
“沒什麼。”
許望深吸一口氣:“你和他聯姻,和我談戀愛,像他上次說的那樣,也可以。”
溫春驚了。
“不談戀愛……沒有名分,也可以。”
許望低下頭,聲音嘶啞:“都可以。”
溫春默了幾秒,鼻腔洩出聲毫無喜意的笑:“你這樣會讓我以為,你喜歡我喜歡到快瘋掉了。但我從來都感受不到。”
許望不置可否,二人又回到上次最後被中斷的僵持。
溫春如今已經平靜下來,隻剩下一點疑惑。
“當年的信,我大言不慚地猜測一下,你并沒有丢掉,對嗎?”
“可以還給我嗎?”
許望的手收在那件灰色大衣的口袋裡,無聲攥緊。
因為連日飄雪,天氣早已轉冷,這件大衣在如今的天氣已經有些單薄。
他沉默地站在那裡,像被時間牽絆的不合時宜的雕塑。
過了好一會兒,才從書包裡取出一個文件夾。
溫春知道這個文件夾。
她以前總弄丢檔案,還是偷偷跟他學的,把紙質資料都分門别類收納進文件夾裡。
不常用的、近期要用的、重要的卻需要塵封保存的,都放在不同的地方。
許望從最裡面那一欄取出一沓信紙,邊緣已經泛黃,但紙張非常平整,有被統一壓過的痕迹。
溫春閉了閉眼,從他手裡抽出數張信件。
“你當年就知道是我寫的。”她擡眸,“你怎麼會知道?”
許望:“如果我告訴你,你能把我從黑名單裡放出來麼?”
溫春沒回答。
許望和她僵持了半晌,轉開眼。
“你的字。”
“我幫老師改其他班的卷子,見過。”
國際高中的學生從小接受熏陶,即便中文不好,雅思7分也是平均水準;英文寫得再爛,也比較從容,溫春的作文在一衆卷面中格格不入,用一起閱卷的同學的話來說,宛如操着一口印度英語闖入好萊塢。再一看試卷上的漢語,寫得也是豆腐渣工程。
他沒這麼說,但溫春猜了個差不多,抽了抽嘴角。
她微微對折信件,又攤開:“那他們拆我的信,你生氣,是因為我?”
許望眸光顫動。
高中時的許望在人群擁簇裡告訴自己,生氣隻是出于對普通同學的尊重。會演奏鋼琴曲,隻是因為那首曲子有名,彈完留在台上講話,是為班級節目拉票。
就連罵那些人嘴賤,出手教訓,也是不願同笑名遠揚的女生傳绯聞。
但他現在想起來,對其他真正的“普通同學”的告白信,他的處理辦法是看完直接扔進垃圾桶。
所謂绯聞,隻存在于随口一提,根本沒人在意,除了許望自己。
天色由藍轉黑,一盞盞路燈亮起來。
許望的影子在光照下無所遁形。
他像在回答,也像自語:“是。”
“是因為你。”
“上去彈那首鋼琴曲,也不是巧合,是因為我的信?”
“是。”
“你在舞台上說的那些話,也是說給我聽的?”
“是。”
溫春又一次說:“你喜歡我。”
“………是。”
許望看向她,喉嚨發痛。
太遲了。
“喜歡你。”
溫春點點頭:“知道了。”
她又一次露出那種十分釋然的微笑。
許望的心髒猛然下墜,下意識伸出手,二人中卻隔着一封封薄薄的紙片。
晚風吹起來,信紙的角被嘩啦啦地拂起。
溫春眸光遙遠,滿足道:“我就當你是說給16歲的溫春聽的。”
“不敢想要是當年她真的知道這件事,會有多開心。”
她眷戀地回憶起那個偷偷寫信的自己,撫摸信件,同時展顔:“畢竟,她是真的很喜歡你。”
…
不遠處的路燈下,深藍浸沒橘黃。
陸焘抱着獎杯,手裡的彩票被攥成一團,胸前還挂着塊閃閃泛光的金牌,遙遠地看見女孩臉上溫柔的笑容。
那雙吊梢眼裡有許多情愫,他沒見過。
風吹動幹枯的草叢。
手指被凍得僵硬,陸焘面無表情地在燈下伫立。
雪又下起來。
陰魂不散。
“……下下下。”
他轉身,踢了腳路燈,低聲呢喃。
“下你大爺的下。”
冰冷的光線給長身鍍上一層虛化的影,逐漸模糊,不見。
草木斑駁,對角線的位置,溫春稍稍擡了擡下巴。
“但是,22歲的溫春不滿足于此。”
她微微眯起眼:“就當我也變得有點自戀了吧。”
“我覺得,我算是一個還不錯的人。”
“我的喜歡也還算珍貴。”
不知想到什麼,她勾了勾唇。
“我不用去努力,勉強,去‘配得上’誰,”溫春輕輕地呼吸,白霧驅散寒冷空氣,“也不用一次次反複猜測對方喜不喜歡我,為什麼要忽遠忽近。”
頭頂有一兩顆星星,璀璨,照亮即将深黑的天空,卻明明滅滅。
她眺望不遠處長明起來的路燈,橘黃光束映着絲絲白茫茫的雪線,再下面,草叢外有些空蕩。
溫春眨了下眼睛,捏緊信紙,說:“你不敢承認喜歡我,不是我的問題,是你配不上我那樣的喜歡。我也倦了,許望,我不喜歡你了。”
許望紅了眼圈,面如死寂。
溫春打開手機,當着他的面,把人從黑名單裡放了出來,他這才有點活過來的迹象。
剛擡起手,溫春編輯消息,按下發送。
【分手吧。】
“這次是我發的。”
她再度笑了笑,漸行漸遠。
一直到從圖書館出來,重新回到宿舍,許望還坐在外面的長椅。
溫春停在原地,遠遠看了一眼,邊轉身邊給家裡的司機發消息。
她回到家,把手機開成勿擾模式,意料之中沒有睡好,翻來覆去,想的不僅僅是剛才分手的事。
直到天色長亮,溫春按掉鬧鐘,又賴了一會兒,起床去洗漱。
水花聲裡似乎還夾雜了其他的聲響。
她蹙眉,關掉水龍頭,仔細聽了聽,朝玄關走去。
大門又被叩了一下。
媽媽出差去了,保姆今天不會上門,真來了也有專門的通道,不會走大門。
溫春眉心一跳,猶疑地上前。
她按了下電子屏的按鈕,裡面彈出一個毛茸茸的頭頂。
——隻有頭頂,頭發還亂糟糟的。
溫春立馬打開門,陸焘有沙發不坐,靠着牆癱坐在地上,一身酒氣,醉眼迷離地擡起眼皮。
更奇異的是他穿了身本應優雅的西裝,卻沒好好系領帶,深藍條紋松垮垮地耷拉在兩邊,襯衫的扣子也亂扣一通,看上去頹廢又懶散。
他們相顧有那麼一兩分鐘,陸焘先開口:“我昨晚沒回家。”
看得出來。
這是奪冠了太高興,去哪裡鬼混了麼。
溫春:“……哦。”
陸焘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盯得溫春都有點發毛,才撐着沙發起身。
“衣服是我發小的,昨晚他還有事,把我接走後放在他離酒吧最近的房子裡就走了。”
果然是去酒吧。
陸焘扯了下襯衫領口:“借我用下浴室?我真的好臭。”
你在人家家裡怎麼不洗?
溫春腹诽完,見他面色蒼白,眼周還染着些紅,隻好繃着手背拉開門。
陸焘扯了下嘴角,毫不猶豫地進來,行動時還避開了她。
他突然怪講究客氣的,主動提議使用保姆房裡的淋浴。溫春打開窗戶,把一身正裝挂起來通風,淡雅的香氛頃刻便戰勝酒精味道。
她在外面玩了會兒手機,吹風機呼呼地響起來,緊接着是開關門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