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溫春聲音一抖,“可他說了可以。”
“因為你先提出了要求,他怎麼會拒絕?”
溫春瞪大眼,瞬間就相信了她,被愧疚籠罩。
陸焘卻蹙起眉。
旁觀者清,他聽出溫執的詭辯,才張開口,剛才交鋒之際忘記關上的門被輕輕叩響。
年輕,不,看似年輕的優雅男人提着一個包,出現在門口。
他穿的很素淨,那張臉也是,不事雕琢卻清秀安靜,有種遠離塵嚣的氣質。
吊梢眼尾端微揚,睫毛卻有淡淡下垂,顯得有些憂郁。
這人看着眼熟,對陸焘來說又着實陌生,他下意識警惕地護在溫春面前,卻聽她喃喃:“爸爸。”
陸焘眨了眨眼,回頭看了她一眼,乖乖退開,也跟着叫了一聲:“爸……”
他改口:“伯父。”
結果溫春完全沒有注意,隻是小跑過去。陸焘噘了下嘴,早知道不改了。
呂款冬接住溫春:“寶貝。”
溫執眺着相擁的父女,盡量柔聲:“阿冬。”
“怎麼要來也不說一聲?”
呂款冬沒有看她,隻是垂眼:“寶貝在做什麼呢?”
溫春僵了一下,從他懷裡退出來。
“在,在…”她語無倫次。
溫執打斷:“在和我聊天。”
“對吧,溫春?”
溫春不知道怎麼說,無聲吞咽,呂款冬卻嘲諷地瞥去。
“聊什麼,”他說,“我怎麼不知道,我的寶貝有傷害到我。”
溫執凜眸。
呂款冬:“溫執,别人不清楚,你還不清楚嗎?能傷害到我的隻有一個人。”
…
自說完那句令人憂心忡忡的話後,兩位家長就進了書房談話。
溫春急得在客廳團團轉,繞完大沙發繞小沙發,陸焘坐在沙發上,把她拉到大開的兩腿間:“這麼擔心,去聽聽?”
溫春:“偷,偷聽啊?”
陸焘點頭。
溫春還有些猶豫,陸焘看出來什麼,挑了下眉,把人扛了過去。
到書房的紅木門外,他在下面,溫春的下巴架在他肩膀上,一起趴到門上聽。
“……阿冬,你變聰明了。”溫執的聲音不急不緩地傳來,“這次出來,到現在都沒人對我報告。”
呂款冬轉走話鋒:“當着孩子的面叫昵稱就算了。”
“私下裡感情破裂,還要這樣叫,沒有意義。”
“誰感情破裂?”溫執語氣變淡,“離婚協議書上又沒有我的名字。”
溫春在門外聽得心裡一沉。
她不自覺抓緊陸焘的肩膀,牛角編發蹭過他耳畔。
陸焘喉結滾動,艱難地忍耐,做深呼吸。
呂款冬冷笑:“這麼久不見,你還學會自欺欺人了。”
“是很久了。”
溫執也笑了聲,“足足兩個周零三天。”
溫春目瞪口呆。
她分明記得媽媽說的這個時候,正是上回去陸焘那個桃花源的前一天。
媽媽當時說她要去出差啊!莫非……
溫執:“不過,這兩年工作越來越忙,确實隻能借出差回程的空隙,都空不出一段完整的假期去島上看你。”
“還是該說。”
她突然放慢語速,“上你?”
溫春目瞪口呆呆呆呆呆呆。
不是……她隻是擔心他們吵起來,想來聽個牆角,不是想要聽到這些哇!!
溫春指尖顫抖,無意識晃了晃陸焘,側過頭貼着他耳廓說悄悄話:“走,走。”
關鍵時刻,陸焘卻沒了動靜。
一門之隔,裡面的對話仍在繼續。
呂款冬:“工作忙就好好忙。”他口吻自嘲,“這不正是你夢寐以求的麼。”
話音方落,又變了調:“你……等下,你别,孩子在外面。”
無法得知發生了什麼,門裡有東西倒下的聲音,溫執不悅道:“阿冬,不許走。”
“我說過别這麼叫。”
“那你希望我叫你什麼?”
溫執:“小叔子?”
溫春是真的沒有辦法再聽下去了。
她的親娘親爹好像禁/.忌戀了。溫春大腦一片混亂,隻想現在立刻馬上逃離現場,趕緊再次貼上陸焘的耳垂:“走啊。”
“哥我求你了,”陸焘不動,溫春急得口不擇言,“哥,大哥,哥哥。”
“陸焘哥哥。”
誰知周遭氣溫越來越燙。
溫春無暇顧及這些,也沒看見他紅透的皮膚和卡殼了的眼神,開始掙紮:“不然你放我下去……”
她在他懷裡晃來晃去,雙腿搖擺。
不知碰到哪裡,陸焘驟然屏息,悶哼一聲。
溫春這回聽清了。
她猛地停滞,雙手僵硬地搭在他肩上,這時,門從裡面打開。
這門是朝外開的,好死不死,兩人恰好靠着門,就這樣一同被撞倒下去。
開門的呂款冬改怒為驚,慌亂伸手,幸好與此同時,陸焘及時反應過來,抑或是下意識的舉動,兩隻手穩穩地墊在貼近地面一方的溫春身下。
一隻手護住她的後腦勺,一隻手墊住背。
溫春軟綿綿地倒下,隻有身體上方壓下來的重量,他還在頃刻間就撐了起來,微微分開。
僅鼻尖有一刹相蹭。
陸焘胸膛起伏,脖頸挂的吉他撥片項鍊從毛衣裡掉出,垂到溫春的嘴唇上。
鬼使神差。
溫春看着他,輕輕咬了一下撥片。
陸焘呼吸驟亂。
呂款冬幽幽的聲音在背後飄來:“你們還要這樣多久?”
溫執也走過來,好整以暇:“我就說你不該急着走,啧。”
兩顆腦袋俱是一抖,額頭碰了下額頭,立馬麻溜地分開。
呂款冬開門前應該還和溫執說了什麼,後者罕見地停留在書房裡。
而溫春和陸焘跟着他下樓,找了家咖啡店,呂款冬有話要對溫春說。
陸焘并沒有被邀請,識趣地在包間門口止步:“你和爸爸去,我在外面點杯喝的等你。”
呂款冬颔首,率先進入。
房門輕合,溫春看了眼陸焘的手:“行。”
“你,”她很難忽視他手指的淺紅壓痕,“還好嗎?剛才,謝謝。”
“和我還說謝呢,溫春妹妹。”
陸焘不正經地笑笑,眼珠一轉,忽然甩着手輕嘶。
溫春立馬緊張:“怎麼了?”
“我就說你别亂動,非要裝沒事然後甩來甩去……”
陸焘低頭,楚楚可憐:“唔,真的好痛。”
“那我先讓爸爸等一等,我們去旁邊藥店買個藥。”
“那多不好意思。”陸焘歎息,“其實還有個更快捷有效的辦法。”
“什麼?”
“咳。”
陸焘:“我看網上說,接吻時會分泌荷爾蒙,荷爾蒙呢可以緩解掉疼痛。”
溫春:?
陸焘認真臉:“所以包包妹妹,你親我一下,說不定就好了。”
他其實是見她被家庭的巨大訊息量沖昏,情緒落差起伏才這樣講的,邊說還邊勾着唇,一臉欠樣兒。
但溫春啧了一聲,瞥了眼門内,迅速拉着他的手啾了兩下。
她眼神偏開,沒有看陸焘和他的手,于是隻胡亂地親在指尖以及無名指的關節。
陸焘感覺自己好像被戴上了一枚戒指。
沒有形狀。
套得很牢。
等溫春急匆匆進門,他還呆在原地。
路過的服務生撞見了,好心來問:“您好,請問有什麼能幫您的嗎?”
陸焘毫無意識地搖搖頭,眼神迷離。
手背正對身體,緩慢上擡,做了一個類似于捂嘴的動作。
手指下是滿面的紅。
以及對準無名指某處輕輕送上的唇,和一聲僅自己可聞的水聲。
———
呂款冬的醫生還在島上,他不能停留太久,和溫春談完就約好春節在小島見。
陸焘一口一個準嶽父大人,在溫春的皺臉下叫了個專車,護送他去機場。
而溫春回到家,叩響書房的門。
“媽媽。”
她沒有進門,又是門裡門外的對峙。
溫執在處理文件,頭也不擡:“回來了正好,我十分鐘後出門,有事要交代你。”
“我和你老師說了,從明天開始,你不用去學校,所有論文的事宜通過線上會議溝通。”
“會有專業的家庭教師來輔導你,以便今後的入職,人脈和社交。”溫執冷靜道,“學校裡可不會教你這些。”
“……入職。”溫春重複,“媽媽連這個也要安排嗎?”
溫執擡眉。
“我給你規劃的路,一定是最好的。”
“包括高中時對那些人低頭認錯?”溫春握了下拳,“那是為了媽媽鋪的路,不是我想走的路。”
“我可以為了媽媽做那些,但是關于我以後的人生,不管怎麼抉擇,和誰談戀愛,和誰結婚,”她音量不大,卻意外的堅決,“我想自己選。”
溫執想到陸家的少爺,嗤笑了聲:“結果不都一樣。”
“你乖乖聽話,還不是會和他站到一起,還是說你真覺得那個大少爺誰的忙都有功夫幫?”
“不一樣。”
溫春霎眼。
好像在一瞬間就理解了,為什麼陸焘會主動解除那個婚約。
她喃喃:“不一樣,媽媽。”
“我不想……再用别人的思想和語境,抹殺屬于我的選擇,還有幸福。”
呂款冬剛才對溫春講了許多陳年舊事,他輕描淡寫,溫春卻聽得膽戰心驚。
原來當年,溫執議婚的對象本是他同父異母的哥哥,而呂款冬是父親抛棄的原配之子,後來被接到家裡,卻始終被排擠。
呂款冬看似溫柔文靜卻很硬氣,愣是憑音樂創作的才華成為當地小有名氣的歌手,在演出時,和台下應酬的溫執互生情愫。
溫執步步走高,赢得更換婚約對象的話語權,二人排除萬難才走到一起,可遭到了溫執父親的反對——他是當地德高望重的傳統知識分子,無法接受家裡有一個賣唱的私生子,更别提當時還有不少子弟都對溫家抛出聯姻意向。
溫執父親給她下了死命令,要麼,讓呂款冬此生不再唱歌,要麼,他們必須分開,否則他會用“孝”字壓死她,讓她仕途、名聲盡毀。
不久後,呂款冬的嗓子被下藥壞掉了。
他也從此精神盡垮,隻是因為溫春恰好出生,才沒有自殺,後來又怕讓小小年紀的溫春目睹父親犯病,才不得不常年居住島上。
呂款冬還對溫春道歉:“其實這些年,你不說,我也猜到你壓力很大。”
“你不喜歡念書,卻還是考上了京大,喜歡烹饪,也隻能偷偷做,”他輕聲說,“我們寶貝辛苦了。”
溫春搖頭:“我不辛苦……爸爸才是。”
呂款冬沉默。
他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連溫春的一次家長會都沒出席過,但她每次看見他,還是會藏起所有的心事,隻擺出副笑臉。
溫春高中時,他也曾偷偷服用過量的鎮定藥物,喬裝去她的校園裡看過。
那天是開放日,他聽見有同學提到她的名字,于是走近。
卻隻聽見那幾個人議論她的名字土,寫字醜,疑似還是個沒爸爸或者爸爸跑了的小孩。
藥效開始發作,呂款冬沒能多留。他那段時間也正在接受一些化學療法,形容非常可怕,不敢讓溫春看到。
“寶貝,你前幾天聊天時開玩笑,對爸爸說你是窩囊熊。”
“但我覺得,我家寶貝是世界上最堅強的人。”
呂款冬幫溫春擦了擦鼻子,從包裡珍重地取出這回的來意,是一份樂譜。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重拾樂器。
溫春小心接過,是一張名為《明寫春詩》的歌。
呂款冬姗姗來遲地摸了她的腦袋。
“我們溫春的春,不是土氣的名字。”
“是爸爸和媽媽最喜歡的季節,你是被愛着的小孩。”
“你媽媽……”他頓了一下,無聲輕笑,“當年的事,我其實知道不是她做的,是她那時最信任的下屬。那個人不想看見她陷入掙紮,也不願她奮鬥數年,最後毀在我身上,也許有别的辦法,但沒有一個比直接毀了我這個人的嗓子更雙全。”
“溫執沒告訴我真相,也許是怕我知道後無人可怪。畢竟當時的我,如果不恨點什麼,可能沒辦法活下來。”
這麼多年,他們倆其實都很别扭,隻在溫春面前才會心照不宣地恩愛。
“你媽媽也很愛你,‘春’這個名字是她起的。”
“因為她不想讓你失去選擇的權力,像她當年一樣,所以應該逼着你放棄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我沒法認同,但她确實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愛你。”
溫春對溫執複述爸爸的話:“……他說,希望我别怪您,因為媽媽也非常不容易。”
溫執攥緊筆,終于擡起眼眸。
溫春沒有回避她的視線,接着說:“我從來沒有怪過媽媽,但是,我希望媽媽可以讓我用我的方式,來愛自己。”
“我最近總在想,要是能回到16歲,我會和那時的溫春說些什麼。”
“我現在想到了,”她雙手背後,輕輕地抓着指尖,“大概會說,考試偶爾考不好也沒有關系,天不會塌下來。”
“名字在别人看來很土也沒關系,總有人會覺得好聽,而且我現在知道,這是一個帶着愛誕生的名字。”
“長一點肉也沒關系,隻要是健康的,我自己看着舒服,沒有人有資格來評判我。吃路邊攤也沒有關系,吃山珍海味也沒有關系,好吃就可以,隻要我吃的開心。”
而且。
她也不會是一個人吃。
一起吃東西……會更好吧。
她想要和那個家夥一樣,愛自己,像熱愛每種好吃的一樣,沒有分别地去愛。
“媽媽一路走來很辛苦,舍棄了爸爸的夢想,還有我的一點點尊嚴。”溫春呢喃,“我是願意的,爸爸也是,但媽媽真的開心嗎?”
她想起來高中的辦公室裡,媽媽低頭向對方家長道歉的樣子,也想起上回宴會上,其他人祝賀她海闊天空站穩腳跟時,溫執似假面的微笑。
“我希望媽媽也開心。”
溫執沒有回答。
溫春:“如果媽媽現在這樣子就很滿足,那我也會祝福您,前途似錦,官途亨通。”
溫執再次看了她一眼,起身收拾好公文包,同她擦肩而過。
溫春松了一口氣,微微擡颌,輕盈地踮了踮腳。
身後傳來大門開關的聲音。
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欣賞了一番書房高挂的書法《定風波》,快步回到房間,開始整理行李箱。
溫春太了解溫執了,她可不是能被嘴炮輕易說服的人,就算會有一時動容,也不見得會放棄安排她。
明天那“老師”一來,她可能連門都出不了了;就像每次在家裡做完飯,都要趁着保姆來家裡前打掃好廚餘一樣,那可都是媽媽的兵。
溫春給行李箱拉上拉鍊,坐在地上,揉了揉今天使用過度的腦袋。
她總得在說服溫執前給自己找個去處,想來想去,都隻有一個人最合适。
溫春抿着嘴巴,給陸焘打了個電話。
爸爸不久前已經順利登機了,陸焘那邊卻一直沒接聽。
按平常的溫春來說,打一個電話對方不接就該改發消息,或者直接停止打電話這個念頭。
但她抱着手機,僅僅猶豫兩秒,再次撥号。
那晚喝醉了,他可是給她打了21個呢。
溫春接着打,到了第四個,陸焘終于接通了,還轉了視頻,屏幕裡卻烏漆嘛黑的。
溫春蹙眉:“你去玩密室了?”
陸焘神秘兮兮的,不說話。
溫春戳戳屏幕裡那張模模糊糊的臉,突然,鏡頭調轉。
燈光亮了起來。
她看見了自己家的門牌号。
在回過神之前,溫春已經跑到了門口,手指碰到門把手,卻沒有按下解鎖的按鈕。
因為門外傳來了木吉他的弦音,她心中一動,不知出于什麼心理沒有開門,而是打開電子貓眼,顯示屏上出現正輕輕彈奏的陸焘。
溫春識得一點五線譜,他彈的正是剛才那首,呂款冬作的《明寫春詩》,那是他耗費五年為溫春專門寫就的,剛才她回家前交給陸焘保管,畢竟媽媽占有欲很強,會搜刮并藏起來一切爸爸的歌。
吉他弦被那個取下來的項鍊撥片溫柔刮奏。
這是一首非常動聽,非常有愛,非常“春天”的曲子。
他們倆好像和門有不解之緣,藏在櫃門裡、撬門、被門撞倒,現在又隔着一道門,聽完一整首以她為名的歌。
最後一個音符流淌出來。
餘音在弦上顫抖,陸焘似有所感,擡眸正對貓眼,把撥片咬在嘴裡,勾了一下嘴唇。
溫春又一次聽到心跳的轟鳴。
這次不得不承認,好像,是她的。
她打開門。
沙發上有一大塑料袋的零食。
陸焘依舊沒坐下,而是靠在沙發邊的牆上,下巴稍稍擡起來,眉眼帶笑:“溫春。”
“我們私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