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時小百合,他說出的名字猶如一記重拳打在了奈娜的腦顱裡,她瞳孔驟然緊縮,差點沒夾穩手中的敕令,随之排山倒海而來的是瘋狂的否認:
不可能,不可能,這怎麼可能?!
阿嬷的音容笑貌在她的腦海裡不斷閃現,如同被打亂的拼圖,每一塊碎片都刻着和她相處的點點滴滴。他說阿嬷是她的生母?但祖孫兩人差了一輩,怎麼可能!
“你知道大西洋的牡蛎孕育一顆完美的珍珠要多長時間嗎?——40年②。”詛咒師沒有給她喘息的時間而是接着說。他用指尖繞着後腦勺的細長辮子打旋兒,辮梢跟着節奏來回晃悠,男人狀似懷念般托腮回憶道:
“當年我剛開始着手培養一個完美的容器,而她是第一批從海對岸的華國遠道而來的優秀交換生。小百合聰慧美麗,不谙世事,也沒見識過紙醉金迷的花花世界,自然三言兩語就被人騙走了芳心。”
“最重要的是——她可是百年難遇的奇才。”男人指尖微動,一陣妖風裹挾着沙塵驟然席卷而來!奈娜還未得以反應手中的敕令就被虛影掠走。她愕然擡眉,隻見黃底朱砂紅的敕令已經落入了詛咒師的手中,而他打量了幾眼女孩親筆繪制的敕令後嗤笑着将其撕碎:
“同樣的引雷符,全盛時期的小百合可是能将一座山頭霹成焦炭的。而你?”他未盡的話語不言而喻。
敕令是阿嬷教給她的…但她從未嚴詞厲色地要求奈娜要做到什麼程度。想學就學,不想學也無妨,以至于奈娜一直以為這隻是防身術。十六歲以前她從未接觸過咒術界的秘辛,阿嬷甚至将這些恩怨帶進了棺材裡……但她真的一無所察嗎?
阿嬷會打乒乓球、會做糖葫蘆,寫得一手好字;
比起老掉牙的演歌更喜歡八十年代的翻唱曲;
她說:“孩子,人生是曠野啊。”
…………
原來這些年鈍刀一直在割那條繩子,隻是現在終于落地了。奈娜的大腦一片空白,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響,四肢麻木顫抖,甚至提不起力氣面對眼前的敵人。而詛咒師似乎也對她喪失了興趣:
“既沒有遺傳到她勢不可擋的咒術,也沒有任何值得注目的才能——啧,真是白白浪費了我費盡心思下的‘蚌病成珠’,濃縮了母體四十年時光隻得到一顆平平無奇的瑕珠。娜娜,你真叫我好失望啊~”
“……”
在牡蛎受苦之處,珍珠得以誕生。
原來如此,原來她才是阿嬷痛苦的根源。
阿嬷呢?她看向自己的時候是怎麼想的?是否也曾後悔過生她下來?
為何仍選擇将她養育成人,為何教她咒術卻不告訴她難處?
午夜夢回之時也會記起曾經前程似錦青春洋溢的人生嗎?
她的人生從這一刻開始再也不會奔流向前,四十年的光陰成了字面意義上的彈指一揮間,含苞待放的百合還未實現理想與抱負便垂垂老矣……
阿嬷,你是怎樣摩挲着生命的厚度活下去的呢?
看到女孩已經全無鬥志,那個男人拂去灰塵施施然起身,卻沒順手了結她的性命,或許是想留她當個消遣?也可能是覺得沒必要去碾死一隻螞蟻吧。
是啊,她太弱了,哪怕想為親人手刃仇敵都做不到……夜靜更闌,奈娜獨自伫立在原地許久,直到膝蓋微微彎曲,邁出一步卻差點支撐不住癱軟在地。這裡比鄰高速公路,輔助監督的車沒辦法開進來接送她,奈娜隻能默默沿着小道一路走到車站。
打開手機,輔助監督接連發來好幾條消息詢問情況,奈娜這才意識到自己在這個三級任務上花了太長時間了,但詛咒師已經了無蹤迹,這時再請求增援也沒有意義了。
她深深的吐出一口氣,灌了鉛似的雙腿一步一步交疊前行着,接下來要怎麼做?她不知道,人生的意義她也沒了結論。前路茫茫,她甚至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思念親人。
“叮咚!”簡訊聲倏而劃破寂靜,是夏油傑發來的“回到宿舍了嗎?”
沒有,才剛走到車站,但她慢慢地打字:“嗯,準備睡了,晚安。”……啊,說起來,她跟阿嬷一樣都擅長掩飾和撒謊呢。
奈娜不合時宜地笑出聲,愈笑愈癫狂,幾乎把眼淚都要擠出來了。惹得被動陪她一起熬夜的輔助監督頻頻從後視鏡裡看她,敢怒不敢言,隻好腳踩油門急不可待地把她扔回高專裡。
為什麼不肯告訴她她的身世,是怕初生的牛犢去送死嗎?
還是真如她所說已經放下了恩怨呢——不可能的吧,僅僅是道聽途說的她都滿腔怒火,何況原本前路光明燦爛的她呢?
女孩終于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在高專居住了一年,這裡幾乎沒有阿嬷的痕迹。她把自己摔在被褥裡,蜷起身子用枕頭蓋過臉。
您好像一直把我當成小孩子,但娜娜已經十七歲了呀……
…難道這就是您想說的嗎?
——不必着急長大,這個世界不缺大人。
月光似水,被抽噎聲吵醒的三花貓輕巧地躍至床上,用腦袋輕輕蹭了蹭奈娜濕漉漉的臉。淚水無聲地洇進棉絮,這個在咒靈的魔爪下咬牙斷後沒有哭泣、在喜歡的人誤入歧途時紅着眼眶力挽狂瀾的女孩,此刻卻把身體蜷縮成胎兒在子宮裡的姿态,任由洶湧的情緒決堤浸濕了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