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聽我說完吧。
任沉木拉住他的手,同樣懇切地說:“好,你想說什麼都行,做什麼都行,但我們先進屋好嗎?外面這麼冷,話都凍地說不利索了是不是?”
闵莜仰頭,克制那比傾訴先一步來的東西,閉眼用力點頭。
任沉木走在前,右手在後牽着闵莜的手,開燈将人帶回家,輕放在沙發上,結果闵莜根本沒坐,破罐子破摔地直接仰躺,拉高大衣擋住臉,任沉木隻看見布料在顫抖,傳來斷斷續續,克制壓抑的低泣。
任沉木沒有說話,靜靜地坐在一旁。
良久,房間裡唯一的那點動靜也停下,闵莜手指拉下大衣露出臉,紅着眼睛坐起來。剛被淚水模糊的眼睛緩慢适應着燈光,等他恢複清明時,看見面前是任沉木遞來的紙巾。
“謝謝。”闵莜接過紙,卻沒有擦,就攥在手裡。
這樣淺薄的紙也帶有餘熱,他掌心的溫度好像永遠不會消減。
“喝點水,聲音都啞了。”任沉木又遞來水,“喝完了慢慢說。你想說就說。”
深夜寂靜的扼喉感開始聚攏,無形的手快掐斷他的脖子。
闵莜忍下想嘔吐的難受,反複呼吸确保自己能完整清晰地表達:“今天,真的是很抓馬的一天。”
“嗯。怎麼了?”
闵莜仍舊垂着頭,他不敢擡頭,隻要一看到任沉木,他就隻想哭泣了:“你,你不要講話。”
更無理取鬧了,聲音也不行。
任沉木沒再出聲。
闵莜卻也沒繼續說,他焦慮又痛苦地摸索,想找到話語的依附物,以此支撐自己獲得較高的情感顆粒度。
任沉木想握住他的手,卻一遍遍遏制住這想法與沖動。
這是否是個好選擇,誰也沒把握。
他在利弊對錯中權衡,再一次将膝上握緊的手放開,沒等下一個呼吸又馬上握緊——卻被闵莜搶先一步。
一隻明顯更小的手靠近他微張的手背,他轉過手,手心向上,交握,上下掌紋相貼,溫度交融,分不清誰将誰拉出漩渦。
“冷,幫我暖暖。”
不違心的回答原來這麼痛快。
任沉木握住闵莜的手,他的手很大,能完全攏住,将溫熱毫無保留地給出。
掌心的溫度融進血液,迅速擴散到闵莜全身,從左右心房流進,讓那顆超負荷的心髒找回生命的節奏。
“今天,不對,是昨天,”闵莜再次開口,将茫然與僞裝丢棄,“我去了漣依娛樂。”
“其實我已經做好了被拒的準備,那沒什麼,誰都會經曆失敗的。”可是絕不能是肮髒的算計。
“但令我很驚喜的是,祝導同意了,他甚至将我加進了編劇組,我其實不太懂為什麼,他說他很喜歡我的作品,我以為這就是原因。合同我看了下沒什麼問題,就簽了。”
那支冰涼鋼筆好像又出現在他指間,落筆名字的每一個筆畫都像打在他臉上一記記響亮的耳光,闵莜不自覺将任沉木的手握的更緊,貪婪又更貪婪地索取。
“可是,不是的,不是我想的那樣,不該是現在這樣......”闵莜猛地擡起頭,倔強的眼睛裡帶着不甘與憎恨,這是任沉木從沒在這雙漂亮眼睛裡看到過的情緒,“他們騙我!做局騙我!”
他不再害怕對視,不再拒絕回應:“他們早就内定好了主角,就是想騙我簽了合同拿到劇本版權,還要裝模作樣演一出公平公正的戲,呵,你說,這是不是很惡心?!他們是不是很惡心?!”
“是,但你不一樣,你是幹淨的。”任沉木溫聲安撫。
那對明亮的歐泊融化了,他也不再逃避看着任沉木哭泣,甚至是蠻橫地讓他看清自己的眼淚。
這并沒有不堪,他的眼睛沒有糜爛的欲望,他還是會對不公醜惡作出反抗,他不要躲開,他沒有被吞噬,從來沒有!
是幹淨的。
“嗯。”闵莜很輕地應一聲,那雙流淚的眼睛又彎彎地笑起,“我和他們才不一樣。我直接砸了他們的場子。”
闵莜眼睛裡映出任沉木的臉,笑意很輕松就也到了他的眼睛。
“沉木。”
“嗯。”
“我是不是很勇敢?”其實我很害怕,可我還是那樣做了。
“當然,你一直很勇敢。”
“所以,勇敢的人會得到獎勵。”闵莜說着,眼睛亮了亮,“就在我砸完場打算拍拍屁股走人的時候,有個女生闖進來了,她說,‘我想試試’。”
闵莜沒被握住的手伸出兩根手指:“說了兩次。”
“所以我立馬就知道了,她是跟我一樣的人。”孤注一擲的死路也要闖一闖。
“她真的很厲害,演的超級好,我想,幸好我前面忍下來了一會兒,不然就真的賠了夫人又折兵。”
“這就是我的獎勵。”闵莜将另一隻手放過去,說,“這隻也要。”
“好。”任沉木雙手攏住闵莜的兩隻手。
好像套娃一樣,兩隻手都熱乎乎的。闵莜看着,莫名地想,原來勇敢的人會得到不止一個獎勵。
“所以你定下她了嗎?”任沉木問。
“嗯......”闵莜頓了頓,說,“算吧,也不完全。”
“我覺得是她自己定下了自己。他們原定的女主是合作方的大小姐,人直接被氣走了,走之前還叫我等着瞧,那些導演制片人也全都不同意。”闵莜以為這是焦躁不安的根因,是迷茫害怕的源頭,此刻卻覺得,說出來也不過如此,坦然道,“我才不管這些,就認定樂書甯了,不是她我就賠違約金不幹了,反正我是絕對不會向那幫騙子低頭!被馴服的人才沒資格決定我劇本的女主角!更沒資格成為!”
任沉木猜到樂書甯就是那個女生。他食指在闵莜手心撓一下,表示回應和贊許。
“最後鬧得不可開交,我們簽了對賭協議。”
任沉木愣住,似乎完全沒料到這個哭得像小孩的青年人有這麼大的膽量,可他看着闵莜執拗的眼神,又覺得一切都合情合理。
他一直是這樣的人啊,善良又積極,務實又大膽,憋着一股勁兒往前沖,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硬是要給它撞破。
“賭了什麼?”任沉木還是有點擔憂。
闵莜一臉平靜地說出條件和代價,固執地看向任沉木:“你,覺不覺得我很沖動很傻?”
任沉木搖搖頭,回答:“當然不,你真的,非常非常勇敢,那個女生也是,你們都是有夢想、敢拼搏的人,”他想了想,繼續道,“我可能表達得不是特别好,我想說的是,你做了最正确的事,這就夠了。這世上很多人連愛自己都是畏縮的、自私的,鮮少有人敢為自己搏一回,賭一把,所以,無論結局如何,你本身就已經完美诠釋了這個劇本的内核,至于其他的——”
“我們都在。”
你并不是孤軍奮戰,并不是踽踽獨行,你的家人、朋友、朋友中的我,所有愛你的人,都在。
所以,更勇敢地走下去吧。
酸澀又翻湧到闵莜鼻尖了,卻與先前不同,他應答一聲,釋然道:“那我說錯了,是我先忘本了。”
“其實從我答應下那個賭約開始,我就覺得自己瘋了,腦子裡就一直處在混沌狀态,我反複反複地想,我後不後悔,答案每次都确定無疑,我不後悔。可是,我為什麼那麼難受呢?”
獨當一面并不容易。
天性的美好讓他面對現實世界的險惡時慌亂無措,悲憤無限擴大吞沒理智,忘了身邊與身後無數默默支持的人,好像一個人被遺棄在荒島;夜晚短暫的烏托邦卻将愛的天性激化,他沒法再忍耐,退無可退,自揭傷口在痛中探求撫慰與新生。
“我很努力去活成,20歲應該有的模樣,所以,當我做出一些,幼稚又莽撞的行為時,我感到惶惶不安,卻又下意識避開幫助。”闵莜吸吸鼻子,一滴微小的淚珠順眼角偷偷滑過,“我要證明自己是個獨立的大人,卻好像變成了一個專橫的獨裁者,然而現實又并非如此。”
那些守護的人仍舊溫暖着他。
忽略愛就能摒棄愛嗎,摒棄愛就能做一個刀槍不入鐵石心腸的英雄嗎,做這樣的英雄就能趟入世界的渾水嗎。
事實上闵莜連第一條都做不到,從任沉木握住他手那一秒,他就注定忽略不了,他就是在愛裡長大的孩子,他與生俱來發現愛的眼睛,他天賦異禀愛人的能力——讓他及時跳出了時間的陷阱,繞開歲月的荊棘。
闵莜拿出手,回握住任沉木,就像雛鳥反哺:“我現在不覺得自己瘋了,我選擇認可你的觀點,并堅持。”
任沉木想起闵莜曾說自己30歲時還是要做一個鬼火少年,他那時覺得這個年輕人自由灑脫,現在卻頓悟,人生的道理誰都懂得,然而禁锢每個人身體的鎖鍊,隻有人自己能發現。
他慶幸自己是那個幫闵莜解開枷鎖的人,将那句話珍重奉還:
“恭喜你。”
深夜時分,再不安睡就到了早晨。
哭泣凝視對望的眼睛終于阖上,屋内兩人就在沙發上依偎入眠。
如果窗外恰好有風,如果窗台恰好有一本《米開朗基羅傳》,那它定然會被吹到那頁——
“世界上隻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後,仍然熱愛它。”[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