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平放下,我來。”]
[“謝謝。”]
[“姜煜,你真讓我惡心。”]
太過熟悉卻又陌生的聲音反複出現,他需要得到答案。
視頻打開,畫質不是很好,拍攝角度也很隐蔽,是偷拍的無疑了——畫面裡那個男明星背着半昏迷的闵莜走來,幾人把他接過去,現場聲音有些嘈雜,很混亂,一籌莫展之際,那道聲音出現了。
[“把人平放下,我來。”]
還是隻有聲音,畫面晃動幾下卻沒有照到那人,闵莜被平放在地,這時男人的身形才入鏡,半蹲在闵莜身前施救……
[“你到底行不行?”]——是那個男明星,男人沒有答話,拍攝的人往前走了幾步,鏡頭推近,右側卻被旁邊人的衣袖擋住了,隻能看見左半邊的醫藥箱還有闵莜流血的頭,那隻修長白淨的手按壓着紗布止血,下巴處慢慢凝聚了汗珠,被他随手擦去,那張臉總在鏡頭上方來回晃動,每次隻露出一點點。
血慢慢止住,男人站起身,祝晨風走了過來……
[“一樁小事,不足挂齒。”]
人群散開了些,鏡頭前晃過幾個人影,那人的面容終于一覽無餘地被拍攝進來,他擡眼淡淡地瞥過來,這眼神好像透過了屏幕直擊中任沉木的眼睛。
任沉木瞳孔劇震,回憶的片段閃過,雜亂交織在一起,被他一絲一縷抽絲剝繭,重新編織組裝成完整的記憶——
[“爸,你不能這麼做!”]
他看見自己站在書房和父親對峙,任青梧将照片往桌上一摔,那上面赫然是一組接吻的照片——兩個男人。正對着相機被拍到臉的是姜煜,他攬着另一個人的腰,吻得很投入,那人沒拍到臉,但能判斷是個男人。
“那你要我怎麼辦?!”任青梧指着他怒斥,“你要是争點氣,我至于使這些見不得光的手段嗎!”
哦,他想起來了。
2033年7月14日後的某天——他敗給姜煜後的某天。
他那時真的不懂,為什麼媒體總說他江郎才盡,跌下神壇,他從來就不是神啊,他隻是一尊用泥巴塑起來的泥像,被自欺欺人的人供久了,就真把他當神了——他的父母是最虔誠的信徒,日複一日對他雕刻、評賞,一點點鑄起,那麼珍重憐愛,然而稍有缺陷也可以打碎重來。
是愛恨,還是恨愛。
不重要。
他現在不想去懂。
“比賽要的是實力,拿私人感情生活當武器,赢了也隻會被人恥笑!”
任青梧眯起眼,表情變得不屑猙獰:“你早就讓我被恥笑夠了,赢得不光彩又怎樣?總比你這種輸家有臉。”
“就算你使這種手段扳倒了他,以後也照樣有無數個人能打敗我,你敢保證他們都是同性戀嗎?!”任沉木一把奪過照片撕個粉碎,“是我自己技不如人,我不需要你這麼做!”
任青梧冷笑:“不需要?你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我為你做的事還少嗎!我在你身上傾注的心血還少嗎!”他擡高下巴,憤恨道,“知道自己技不如人就給我好好練,丢人現眼的玩意兒。”
他說完,大步往外走去,仿佛穿過現在的任沉木的身體,定格在兩個任沉木之間,轉過頭,幽幽道:“你撕得了這張照片,堵得住那些人的嘴嗎?”
“溫室裡呆久了,不知天高地厚。”
那張照片傳遍了設計界。姜煜一時間被各家媒體口誅筆伐。
但是黑勢并沒有持續太久,姜煜第二天就發了緊急聲明,表示自己不是同性戀,也并未戀愛,是照片上的人一直在騷擾自己,自己不勝其擾,兩人有了一些拉扯,照片屬于惡性借位偷拍,自己已經申請訴訟維護名譽權。
照片屬于偷拍是真,但到底是不是借位就不得而知了,總之在姜煜發完聲明後這件事對他的影響也就慢慢轉淡,甚至為他提高了知名度,訴訟一事也不了了之。
然而事件中另一位主角就不那麼好運了,姜煜的聲明事實上就是禍水東引,把錯全都推給他,媒體順藤摸瓜對他展開人肉搜索,從姓名職業到家庭住址全都摸得一清二楚,大肆宣揚批判這個不檢點又惡心的同性戀。
任沉木第一次遇見他是在姜煜住宅門口。那時他對父親所做之事感到羞憤,思索一番還是決定來找姜煜緻歉,剛出電梯還沒走到門口就聽見裡面傳來激烈的争吵聲——
“你瘋了!”姜煜的聲音氣急敗壞,“你要澄清?那我呢?我怎麼辦?”
“你不好辦,我就活該,是嗎?”男人的聲音克制卻也難掩悲憤,“你怎麼能這麼對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姜煜似乎有些妥協,帶點哄人的意味,“可是,阿川,我怎麼能是同性戀呢?”
“可你就是。”
“我不能是!”姜煜的聲音驟然拔高,“那你想怎麼樣?澄清?公開?然後看我身敗名裂?!”
“……姜煜,你簡直讓我惡心。”
樓道裡傳來孩童打鬧的聲音,屋内的動靜被壓了下去。
任沉木走到門口,舉起手卻始終敲不下去,屋内很久沒傳來聲音。
要不明天再來吧,他這樣想着,轉身打算離開,身後門内卻忽然傳出刺啦一聲巨響,緊接着是姜煜的喊聲——“你去哪兒!”
吱啦——
門打開。任沉木轉過頭。
江原川。
他第一次見到這個媒體口中肮髒不堪惡心龌龊的男人,那麼直觀地感受到了那些無良媒體為了造勢有多麼喪心病狂。江原川與網上的描述完全不同,他就像一塊沉澱激流底部泥沙,經過千年淘洗質潔無暇的溫潤美玉,哪怕隻是捧鞠流過他的河水,也會感覺所有污濁都得到淨化。
“抱歉,我并非有意……”
江原川隻是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戴上口罩就快步離開了。
他身後,姜煜捂着腿一瘸一拐地追上來,江原川早沒了人影,他側眸看見任沉木,目光陰沉,那是一種毫不掩飾的、巴不得立刻将他碎屍萬段的恨。
“我……”
姜煜閉上眼睛,攥緊拳頭壓制殺人的沖動。
姜煜睜開眼,随意抹去眼角的淚珠,拉動平闆上的進度條,再次看着視頻裡江原川模糊的臉。
“阿川,對不起。”
[“姜煜,你簡直讓我惡心。”]
江原川那天肯定特别傷心吧,他從來沒有對自己說過這麼重的話……
自己明明都知道,什麼都知道,可他還是……
他軟了些聲音,以為像以前一樣伏低些姿态阿川就會原諒他:“現在公開有什麼好處?隻會招來數不清的謾罵,這就是你想要的?”
“阿川,我以為你拎得清。”
這次不一樣了,阿川一點兒也不動容,他就那樣冷冰冰地看着自己,姜煜慌亂地去拉他手卻被躲開,一股湧自心髒深處的恐懼瞬間充盈了他全身血液,他不管不顧地抱住江原川,他以為江原川會掙紮,抱得那麼緊,可是懷裡的人就好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
“快道歉啊,快說你不會這麼做,快求他理理你。”姜煜站在回憶的出口,想拉回封魔的自己卻不知道出口正是自己堵死的。
他的聲音落在無邊無際的記憶中,無數次來去回響,也隻有自己能聽見。
“你别怕。”
他眼睜睜看着自己親手将江原川推開,哪怕是擁抱,他們之間也已經越隔越遠,“你别怕,那些媒體都是瘋狗,别管他們的,過段時間風頭就會過去,”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沒有注意江原川愈發平靜的眼神,“你相信我,好不好?我愛你,很愛你,不需要任何人證明!”他的聲音變得粗重哽咽,還隐隐有些顫抖,
“算我求你,别讓那些無關緊要的人毀了我,毀了我們……好嗎?”
傻子。
自己當了傻子,還以為阿川跟自己一樣傻。
姜煜自嘲笑出聲,他真是世界上最愚不可及之人。
記憶裡的他很久沒有得到江原川的回應,他惶恐地放開人,想去看他的臉,但剛一松開江原川就抄起一旁的椅子狠狠砸在他腿上,然後利落地轉身離開。
做得好。姜煜含着淚就笑了。幸好阿川很聰明,也很善良,怎麼沒把他砸死。
被砸中的姜煜顧不上腿就要去追——
“你去哪兒!”
去離你遠遠的地方,再也不見到你。
姜煜回想到這裡幾乎是痛快,他該的。
視頻又一次播放結束,姜煜不厭其煩地拖動進度條,哪怕隻有最後一小段也一遍遍地看。
瘦了,腕骨突出得像把刀似的。
他還是那麼純淨,甚至說聖潔,濟世情懷,不是因為職業,不是因為穿着白大褂,僅僅源自那顆悲憫剔透又勇敢的心。
所以才會惡心這樣自私怯懦的自己吧。
姜煜手指撫過視頻裡江原川的眉眼,呼吸加重,嘴唇顫抖喘着熱氣,
“對不起……”
一滴淚珠落下,砸在江原川看過來的眼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