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雪竹從傳送陣中悄然起身時,看到眼前的桂花樹隻剩一截殘破的枯幹,在蒼茫的天地間顯得尤為無精打采,凄楚無助。樹猶如此,人何以堪。自從那夜過後,整個離月宗面目全非,人員銳減,後山也愈發人迹罕至了。
她下意識伸出一隻手,輕輕撫上樹皮表面一道風流早逝的陳年劍痕。幾十年的風刀霜劍未能将它擊垮,卻因一場無妄之火付之一炬,總角聞道,白首無成,一如她對自己命運的宣判和預見。
付雪竹不忍再想,連忙将思緒抽離出來,撣了撣衣袖,當即沿着一條隐秘的山道溜到了雲岫院小山門附近。
雲岫院位于秋月山一座小峰之上,是離月宗雜役弟子們的居所。雜役弟子們多半沒有修為,亦沒有修習本宗劍法的機會,不過未入奴籍,同宗門是純粹的雇傭關系。山上的後勤工作——掃灑庭院道場、浣洗衣物、生火煮飯,諸如此類的生活瑣事,皆由他們負責。
眼下秋月山封禁,針對的主要是内門和外門弟子。鑒于山中尚未自給自足,物資采買不可中斷,于是小山門每日早中晚各開放一刻鐘,雲岫院成了和外界相連的唯一通道。
付雪竹在小山門落鎖前攔住了守門的弟子,說自己是新來報到的雜役弟子,又塞給他幾兩碎銀子,請他今後多多照拂。那弟子見她無害,為人處事又頗得他心意,便同意放她進去見掌事。
現下正是午休時間,外出采買的采買,山上值班的值班,屋内打盹的打盹,院中無人走動,好不清淨。循着記憶,付雪竹朝着掌事所住的屋室前去,行至半路,竟在拐角處一頭撞見掌事領着一女弟子,正朝她邁步走來。
掌事年愈四十,名叫何儀,院裡比她年輕的弟子皆喚她姑姑。雜役弟子統一由她負責統籌調配,平日裡院中有什麼糾紛,獎罰設立等瑣事,也都由她拍闆定音。而比她年長,于山中落個閑職者,則不在她的管轄範圍之内。
付雪竹從前與她常打交道,心知此人面冷心軟,管理手段亦高明,這才迅速從普通雜役升至掌事,并能在雲岫院一連多年站穩腳跟,幾無錯漏。從前她想從山外買點什麼東西回來,都是仗着身份在何儀面前軟磨硬泡,然未想到時過境遷,她也有真要在她手底下讨生活的一天。
何儀遠遠瞧見一個身姿單薄,垂柳一般的人兒,是位陌生的年輕姑娘,面上幾乎沒有什麼血色,白得像一片漂過的箋紙。她不由得邊走過去邊向斜後方那弟子問道:“何時招的新人,我怎不知?”
二人在付雪竹前方兩三米的地方站定。付雪竹立即上前兩步,半低着頭恭敬地行禮道:“小女綠卿,淮安人士,奈何家道中落,親人故去,四方輾轉至洛河縣,經張老夫人舉薦來此投奔姑姑。此為憑證。”
說罷,她雙手捧上一塊令牌遞至何儀眼前。寬大的袖子遮蓋了她半個手掌,也擋住了身旁女弟子的目光。
何儀将信将疑。洛河縣是她的老家,此人所說的“張老夫人”便是她的母親。隻是她獨身在秋月山,已二十餘年未同家中有過聯系。她蹙着眉,垂眸掃向付雪竹手中令牌,臉色不由得忽地一變。
這塊令牌的形狀十分奇特,它看起來原本應當是個圓形,不過一側的邊緣被攔腰折斷,隻留下了一條不大規整的側邊,組成了一個弓形,整體像是被切去了一刀的月餅。令牌正中有一部分是镂空的,不過由于殘缺了幾乎三分之一的面積,乍一看辨不出上面是什麼字。
與其說它是一塊令牌,不如說是一枚破損了的玉佩更為恰當,還是路過的狗都不會多瞧兩眼的那種。
可偏偏,何儀認出了它。
隻有對離月宗内門足夠熟悉的人才會知道——青白玉的材質,加上镂空部分顯示出的紋路,那本應是個“月”字。離月宗教訓弟子有言:“白月繼光,照世扶危。”
這哪是什麼家母予她的憑證,分明是離月宗内門弟子的身份令牌!
眼下顧不得深究,何儀先偏頭向側後方那女弟子吩咐道:“你先去浣衣房取制服,親自送去松煙居。”繼而又回頭盯着付雪竹,“你随我來。”
付雪竹垂手,不動聲色地将令牌收回袖中,低頭跟在了何儀身後。
行至何儀住處,插上門闩,何儀這才回過身,從頭到腳地将她審視了一遍,沉聲問道:“你究竟是何人?”
付雪竹道:“正如我方才所說。不過,這令牌是一名女俠贈予我的,也是她向我告知姑姑的事,讓我來此投奔。眼下我無處可去,還望姑姑施以援手。”
何儀眼神閃爍,“她是誰,又為何幫你?”
付雪竹搖了搖頭,“她并未透露過多。初見之時,她倒于血泊之中,是我将她救了回去。待她傷好後,作為回報,贈予我這塊令牌,此後她便與我分道揚镳,再未過面。”
何儀聞言似乎有些激動,緊接着問道:“那她可曾說過,今後打算去何處?”
“未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