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雪竹思付了一陣兒,說:“好消息吧。”
逃避可恥,但有用,她實在想不到事情還能再壞到哪兒去。
方無傷輕輕一笑:“好消息就是,你還活着。”
付雪竹嘴角抽搐了一下,勉勉強強地配合着道:“可真是個好消息,我差點就聽不到了呢。”
“你可知這有多麼不容易?”方無傷的口吻就像一個因沒得到獎勵而不爽的孩子,“你的體質,你體内的聖人散,封靈咒文,缺一不可。這種情況還能活下來,隻怕是萬中無一。”
“封靈咒文?”付雪竹微微歪頭。
方無傷道:“海妖身上的東西。後來玄祐又去東海查探過,鎖鍊之下,不止一隻。”
在他平靜無波的聲音下,一股暗流瞬間擊中了付雪竹的心髒。以往所有的猜測、聯想、線索、巧合終于都在此刻殊途同歸,彙聚到了同一條線上的同一個節點。這下全都了然了——
“原來……我們都是他們的試驗品。”
吃下溢靈丹之後,妖與人,似乎再沒有本質的區别。雖然她當時神智不清,但發生過的事情此刻卻異常清晰,尤其是那些村民恐懼的表情,如壁畫一般深深地印在她的腦子裡。
她曾經那麼渴望得到力量,但當這種力量不可為人的理智所掌控時,于人于己,就變成了一種可怕的刑罰。為了不讓靈力把自己撐爆,她什麼都做得出來也下得去手,那種隻想毀滅一切、淩駕一切的感覺,直到現在還讓她心有餘悸。
一時登天,一世成泥,縱使身不由己,産生的傷害已不可逆轉。那些村民又何其無辜?
比起蕭巒,她手上的的确确沾染了衆多鮮血。殺人者人恒殺之,如若他日靜塵村的後輩來找她報仇,是否也是天經地義?
“先生,我真的做對了嗎?”付雪竹喃喃道。
她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蔥白的指節十分纖秀,眼前卻時有暗紅斑點閃爍浮動。心中負債累累,好像已離年少時的憧憬越來越遠了。
她疲憊地閉了閉眼。
方無傷似乎看出她神色中的悲憫與掙紮,寬慰道:“不必過于憂心,生存本就是萬物的本能,溢靈丹不過是催化了這種本能。說你勇敢也好,沖動也罷,重要的是,你做出了選擇,就得承受相應的代價,哪怕它超出了你的料想。”
他停頓片刻,“有些事橫豎是說不清的,真正的公道隻在你自己心裡。我聽溫家那小子說,你當時清醒過來了?”
付雪竹道:“或許有那麼一瞬,但已經遲了。”
“從結果上來說,這的确并不重要,但我覺得,人皆有惡,卻不是誰都能戰勝它的。”
“……謝謝您相信我。那壞消息呢?”
方無傷道:“你身上的咒文,恐怕要一輩子帶着了。”
她這才想起了什麼,低頭拉開自己右邊胳膊的衣袖,發現小臂皮膚上一些淡金色的紋路若隐若現。
如來的金缽盂。唐僧的緊箍咒。太上老君的捆仙繩。她何德何能,竟也跻身其間了,但這也就是說,她還有改邪歸正,位列仙班的希望吧?
“現在你的内丹處于被咒術封印的狀态,如此可以維持體内靈力的平穩。一旦突破禁制,又或者咒文遭人損毀,你很可能會再次失控入魔。這種咒文的繪制極為複雜,所以,我畫了許多在符紙上。”
話音剛落,一打符篆已經躺在了付雪竹的手心裡。
方無傷繼續道:“把它們交給一個你信任的,能夠在你身邊的人,日後必要時可保你性命。”
付雪竹看着符篆上密密麻麻的咒文,眼眶一紅,良久方擡頭道:“先生兩次,救我于水火,我心實在難安。”
“你能無恙非我之功,隻能說明你命不該絕。而且這次,還是要多虧那個小子。”
說曹操曹操到,方無傷話音未落,房門突然被人一把推開。
少年喘着氣立在門外,看到屋内的景象,眼睛立刻濕潤了幾分。
溫睿廷在幫方無傷試驗了封靈咒的功效後,原本固執地一直守在木屋外,不料被李漣漪強行拉去内院的一間空房吃飯休息。肩上的傷口好在有隐神宗的弟子幫忙醫治,已經沒有大礙。
說來神奇,白天他像是打了雞血一樣,等到被拖走洗洗涮涮的時候才發現渾身痛得要死。方無傷那邊始終沒有消息傳來,他整整兩天沒有合眼,終究是體力不支,倒在床上直接昏睡了過去。
眼睛一閉一睜又是整整一天。醒後便匆匆趕來,差點忘記了方無傷在此,但也許這些都不重要了。
見狀,方無傷也不知想到何處去了。他輕飄飄移步至風爐旁熄了火,而後笑眯眯地對付雪竹說:“你們先聊,我就不在這兒打攪了。”
待付雪竹再回過神來時,看到隻剩下溫睿廷一人站在門口,二人相顧無言,氣氛一時間有些尴尬。
曾經相見不相識,萬般矯飾掩離愁。而今付雪竹突然産生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大腦一片空白,唯有心髒似乎收緊了。
她不可抑制地率先開口道:“你過來一點。”
溫睿廷往前挪了一步。
“再過來一點。”
又挪一步。
“你……”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