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5月,長治火車站。
太原到商丘的火車還未進站,站台上已密密麻麻站滿了人,幾乎清一色山西河南兩地的農民,個個皮膚粗糙黝黑,又幹又瘦,卻個個精壯結實。每個人都帶了不止一件行李。
小霞和姑姥姥也混在人群中。兩人中間幾個大大小小的包袱袋子壘在一起,裡面是姑姥姥這次老家之行的收獲以及小霞此次遠行的行李。大城市人回鄉下老家,小米玉米糁這些自家種植糧食一定是要帶的,雖然體積不大,卻沉得像一塊塊大石頭。好在舅舅開着農用車把他們從村裡一直送到車站廣場,少了這一段的折騰和辛苦,但後面更長的旅程,完全要靠這個上個月才過了十七歲生日的農村女孩兒單薄瘦削的肩膀了。
感覺火車快來,姥姥又一次叮囑小霞:“車來了,隻管擠你的,你先上,上去就行,不用管我。”
小霞聽話地點點頭,顯得很緊張。
長時間的焦灼等待和翹首期盼下,長長的綠色車體終于慢吞吞地出現。站台上的人們随之騷動起來,扛着背着蒯着提着沉重的大包小包,大聲呼親喚友,緊緊地貼着列車門移動。
列車剛停穩,車門還未打開,利索的年輕人便從敞開的窗口連扒帶爬往裡鑽。成功拱進去後,貼着頭皮的髒亂長發下,黑瘦的臉上洋溢着無比的興奮和喜悅,又趕緊接應行李和同伴。
每個車門都被裡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洩不通。車門一旦打開,人們如開閘般一擁而上。車門太高太窄,同時往上擠,反而誰都難上去,即便每個人都使出渾身氣力,近在咫尺的車門卻讓人感覺像天邊一樣遙不可及。
即便是成功上車的人,馬上就發現,車廂裡包括過道兒都已擠滿了人。車上已無立錐之地,外面的人還在徒勞拼命地往上擠。列車員一看快要發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門重新關上。
被丢在站台上的人們目瞪口呆地望着列車緩緩啟動,張着大嘴,一臉驚恐和迷茫。一些人心有不甘地跟着列車跑,列車越行越快,這些人終于停下來,眼巴巴地望着列車棄他們而去。
有幸扒上火車的都是強壯利索的年輕人,老弱和婦女們被無情淘汰下來。剛開始,小霞扛着幾乎所有行李也一頭紮進人堆兒中,感覺像一下子跳入波濤洶湧的大海,在巨浪中瞬間失去平衡。由于個小單薄,被壓在最底下,白天霎時變成了黑夜。她像狂風巨浪中的一葉小舟,肆意颠簸着,飄搖着,有種随時都要沉沒的感覺。糧食和行李,像幾座大山一般壓在身上,又被無數個強有力的胳膊肘和手掌推搡擠壓着,有種随時都要被按趴在地上的感覺。
小霞感覺自己像漏底的船兒一樣直往下沉,除了眼前的黑暗和恍惚,更讓她害怕的,是與姥姥的失散。這個念頭一起,立馬讓她毛骨悚然。這是她第一次到鄭州那個遙遠陌生的大城市去,沒有姥姥,她将寸步難行。盡管姥姥一再讓她隻管往前擠,而一旦感覺不到姥姥,她害怕了,不由自主就想退身回來。這又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情,就像逆水行舟。
姥姥在人群的最外一層,架着胳膊,隻是做出往前擠的動作,因為怕被沸騰的人群擠倒或推倒,随時做着往後退的準備。
被淩亂頭發蓋住臉的小霞擠出人群,左右四顧,連着大叫了幾聲姥姥。
姥姥無奈地搖搖頭,說:“算了,算了,等等看吧。”
站台上的人們似乎剛經曆了一場生離死别,驚魂未定地呼親喚友。然後,情緒低落地分散開,仿佛累得虛脫一般,就地坐下。或盯着地上殘缺的灰磚發呆,或低聲竊語。火車已經走的連影兒都不見,沒人告訴他們怎麼辦,他們隻好本能地原地傻等,所有念頭就是坐車,隻要有車來,就要想辦法上去。這是兩省之間唯一一條鐵路,隻要是這條路上的列車,都能把他們拉到河南去。
幾個小時過去了,沒有人覺得餓,即便餓,也沒有買吃的地方,大多都帶着幹糧,餓了拿出來啃一點兒。站台上陸陸續續又有扛着大包小包的人來,他們是坐長治北到新鄉這趟車的人。這個時節,正是河南賣熟的時候,在山西的河南人,都要在這兩天集中趕回老家搶收麥子,使得這條連接兩個省會唯一的快捷交通方式,更加不堪重負。
列車進站後,又是一場令人驚心動魄的搶登大戰。好在這趟車從長治北發,幾乎就是始發車,空蕩蕩的車廂總算把站台上的人都裝了進去。
由于天氣炎熱,又經過一陣大體力支出和身心極度緊張,個個精疲力竭。即便窗戶高高扳起,涼熱混在一起的勁風吹進來,每個人臉上依舊是大汗淋漓,甚至泉湧般流淌。幾乎每個人身上和行李都散發出難聞的氣味,把幾個城裡人嗆得直皺眉頭。
小霞總算搶到一個座位,讓給姥姥坐,自己則坐着半個屁股,依偎着姥姥。車廂裡絕大部分都是剛上來的人,列車緩緩啟動後,都長舒口氣,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感。
與太原到商丘那趟車快車不同,這是一趟慢車,不論大小,逢戰必停。列車下一站是高平,又擠得連鳥兒都飛不進來。到晉城後,又有人沒能上來,焦灼而絕望地朝車廂裡張望。車廂裡的人抱着膀子趴在窗戶上,居高臨下,靜靜地報以憐憫的目光,就像他們在長治站,被列車上的人投過來的目光一樣。
短途車不僅速度慢得像頭蝸牛,還不時地要為快車讓路。臨停十幾甚至幾十分鐘再正常不過。列車走走停停,像被一頭懶牛拉動一般。無聊與疲憊,再加上車體有節奏地輕晃,車軌又有節奏地咣當咣當發出比拟催眠曲的響聲,大多數人都困倦地閉上眼睛,或真睡或假寐。姥姥斜靠着靠背,也一陣一陣地打着盹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