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按下槍的前一刻,多恩竟看見金匠勾唇一笑,而後他又歎氣,再然後,多恩就什麼都看不到了。
像沉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被洪流推開,被拆解了軀體,感受不到手,感受不到腿,張開嘴,也說不出話。
可是,在極微末之處。有怦怦,怦怦,心跳聲,還有......
由遠及近的,逐漸清晰的——“......吉阿姆,大地母神,請垂憐您那流浪異土的子民......大地母神,您的子民呼喚您。”
多恩猛地睜眼。
白光乍現。
“你醒了?”金匠坐在他面前,露出了臉。
多恩想擺動四肢,做不到,他被綁住了,先前他沒有認真看。現在,他看見此人左眼空空,右眼更是白色,像得了瘴。顴骨很高,兩頰凹下去,山羊須。
金匠擺弄這把槍:“其實,在佛羅倫薩的這些年,我觀察你很久了,但有一件事我怎麼也想不通,你為什麼不拿起它殺了我,或者其他人?”
“......”
他給這把槍上膛:“唉,你真是一個廢物,虧我當初,還覺得你是可塑之才。”
“你什麼意思......”
“你沒有猜錯,我的确不是佛羅倫薩本地人,硬要說的話,嗯......應該是半個米蘭人?我來這裡,起初是覺得此地奇怪,沒有守鏡人,卻安穩度過了兩百年。可我來了,才發現,這裡的人也不過是靠着什麼信仰什麼的東西過活,呵,信仰能當飯吃啊。”
金匠:“就和米蘭一樣,信仰黃金,不也落得一個‘奪我錢财者死’的極端;就像信仰天神的抱團取暖,排斥不同信仰的,要将吉普人趕盡殺絕啊。”
多恩諷笑:“你殺了我的親人,現在說這些,你不覺得害臊嗎?”
“不覺得,我和那些人不同。我的确也看不起你們這些低賤的族群,但我卻也給了你槍,給了你反抗的武器。你大可撕扯那些人的血肉,就像一隻兇狠的野獸咬碎他們!讓他們以後看見你都要繞道走。這樣不就沒人欺負你了嗎?”金匠越說越興奮。
話音一轉。“可是,你隻殺了一個人。”
“呵,你說的‘槍’,應該也用不了幾次吧,”早在以前,他就發現了,随手撿起石頭丢出去都會因為石頭不夠而被迫停止,更别提這種危險的東西了。
多恩:“如果我一時殺了幾個人,他們不會覺得害怕,他們會抱團在一起,發現我彈盡糧絕,再也沒能力了,便蜂擁而上控制我的雙手,壓下我的雙腿,打麻我的手腕,奪走這把槍,再用他們的律法,對我處以極刑。你從一開始就想毀了我。”
“啊,”金匠像是才反應過來,“你也可以找我啊,找到我給你子彈啊。我不信,你不知道金匠是我。”
“我沒有!”
“你有。那我想想,我再次見到你你的表情,瞳孔收縮,神情呆滞,幹站在那,驚訝之中透露出一點喜悅,”金匠手一揮,面前出現一排沙漏,“還記得它們嗎?”
多恩:......
“說了這麼多,你還是不願意承認你在害怕,親手殺死仇人的感覺怎麼樣,是不是很暢快!”
“......不。”
“誠實一點嘛。”
“不。”
金匠幾乎要咬碎下颌,咬肌突出,又見多恩眼眶紅色,桀骜不馴的樣子,更是眉尾跳動,越身——
多恩也預料到他的動作,就在金匠站起的那一刻,多恩立刻暴起,可卻隻能用力張開雙掌,徒勞地帶着凳子跳了幾下。金匠掐起他的下巴,扳正他的臉。
下颌被掰開,發音不清楚,那一隻空空如也的眼睛無端顯得陰森,多恩擲地有聲:“不!一點也不!哈,隻有瘋子才會覺得殺人很暢快吧!因為他們根本不覺得自己是人!”
感受到金匠力氣越來越大,多恩笑得更大聲:“哈哈哈哈,你才不是希望我誠實!你隻是要我說你想聽的話。但我就不說,就不說!哈哈哈!”
金匠沒有破防,他覺得多恩此刻的樣子像極了他想要的野獸的樣子,發起狠來,什麼都不顧。
“對,對,就是這樣,”金匠愉悅起來,另一隻手拿起一杯沙漏,在多恩面前将其傾倒。沙子倒流,多恩的頭就像被人抽了一鞭子,吃痛,臉都白了。
可痛覺都不值得他在意,伴随疼痛來的,多恩感到一種不祥的預感:“你要做什麼。”
“怎麼,剛才不還是很倔嗎,就這麼一點點的沙,就忘記了?”
金匠說:“重新養一個孩子可難,這個沙漏也隻是沒有足夠的法力的複制品,不過,你或許會變成一個傻子,變成幼童,或者遺忘一切,變成白癡都有可能。”
“你要消除我的記憶?”
“呵,不舍了?”金匠立馬将沙漏倒扣在桌上,兩隻手都去壓制多恩暴動的身體。
“不錯啊,力氣可真大,怎麼,忘記關于佛羅倫薩一切的事情不好嗎,難道你在這裡有什麼美好的記憶嗎?忘掉不是更好嗎。”
“那也與你,無,關。”
縱是這麼說,多恩卻無法緩解心慌,隻能眼睜睜看着桌上的沙漏一點一點掉落沙子,他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離他而去了。他極力想去抓住,可手完全動不了。藝術園裡的畫,舊橋上的風,森林裡的石頭,還有,還有......
還有......
——————
火光,烈焰,惡魔吐出煙,作白羊滾滾。吹着,燒了一晚上了,曙光将至,天色為藍灰色。
隐德萊希趕到的時候,聖母百花大教堂外匍匐跪滿了人。各種的,有黑死病人,有燒傷打滾的,有健康的普通人,就連奧比齊都在焦急指揮撲滅大火。
她的周圍來來往往,跑着許多人,奔走相告,有人大喊:“我的天神啊,哪個孬種放的火!”
她剛剛醫治好的人呢......
“布魯内萊斯基!有人跑進去了!”
“啥?什麼!”布魯内萊斯基吐出一口黑煙,回頭一看,可除了大教堂門口。的烈焰,什麼都看不到。
望了一會,他對剛剛說話的人大喊:“你站着幹什麼!别偷懶!把腿跑斷了也得給我繼續打水!”
燒傷的,滾滾來滾去,痛哭流涕的,燒成碳的的。猶如人間中地獄。
裡面熱極了,黑煙附着在藍色的牆壁上,把壁畫完全遮蔽住了。隐德萊希在這裡停下了腳步。在唯一未被燒到的壁畫前,她無措地,茫然地,看着耶稣受難的畫,十字架旁,聖母瑪利亞為受難的耶稣痛哭。
隐德萊希用魔力撲滅燒過來的大火,可手貼上去的那一刻,高溫刺激她抽回了手,她想再試一次時,牆面掉了下來。
不,不。
整個巨大的十字架,都被燒黑,火光之中,隐德萊希看見瑪麗亞的側顔,流淚的側臉。
‘你無法消除世界上一切的苦難。
它們會紛至沓來。
如今你還有魔力,可當你魔力枯竭了,你還能救他們嗎?’
不,不......
不應該是這樣的。
大火即蔓延到隐德萊希的腳邊,火焰像張開了嘴的蛇,灼傷了她的皮,可她仍站在這裡。
一定有辦法的,一定有解決的辦法的。
“隐德萊希,你是不是很久沒聽到過鐘聲了,我告訴你......他一直靠着你母親的魔力,還有店長的幫忙勉強維持,可是他受傷了,現在撐不住了啊。你還記得那道橋嗎?”
橋......對。
她可以複歸。
隻要像當初一樣,當初,舊橋炸裂,她運轉本源魔力,想象它們原來的樣子,河水便向上湧起,岩石開始移動到原位。就像人倒着走路,會回到原位的。
隐德萊希周身都散發着光,原本的火焰竟奇迹般地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