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駒臣在心底松了口氣,挽過襯袖,再執起那隻木勺,仔細地濾去茶沫。
他見到柏青梣是在昨天清晨。
江南的氣溫已至盛夏,那個人卻穿着一身厚重的大衣,大概已經在門外等了很久,估算着江家的人晨起才叩響了門。那會兒他連站都站不太住,臉色白得令人心驚,握過來的手冷得幾近毫無溫度。
嗓子也不知為何啞透了,話音虛輕得仿佛一吹就散。神色卻和往日一般驕矜淡冷,先道歉自己耽誤了複查時間,然後詢問江駒臣的身體情況。
話剛說了一半,他低咳起來,大衣下的肩膀隐忍地輕顫,冰白的指尖抵在唇口,不一會兒就染上了刺目的暗紅。江駒臣驚得站起了身,他右膝有舊傷,來不及過去把人扶住,隻能眼睜睜看着柏青梣緊閉着眼晃了晃,然後毫無聲息地昏了過去。
那一瞬間,江駒臣心中隻有慶幸,幸好柏青梣是昏在江家,幸好自己就在旁邊。
他曾經是西方地下世界的主人,勢力頗廣,也因此掌握無數灰色地帶的秘辛,包括MSJ針對柏家姐弟的綁架案。那件事的背後牽連甚衆,江駒臣也被認為與此有關,正是這個緣故,柏青梣才屢次拒絕江家的求醫。
盡管後面兩人消弭了誤會,甚至還投緣成為朋友,但江駒臣心中一直有愧。他多年抱病,“孔雀”橫行時他本該盡早采取手段,卻礙于身體延誤了時機。
柏青梣曾經被注射過兩次“孔雀”。即便他有幸活了下來,恐怕他的身體也已經千瘡百孔。
江駒臣收回思緒,沉默地再斟過一盞茶,遞給對面捂唇咳得艱難的人。暗色的血順着手背流下來,柏青梣并不在意,他聲音低啞地道謝,然後慣常從旁邊拿過手帕,仔細地拭淨了指尖。
“等我稍好一些,就會自己回S市,江先生不必讓陸霁來接我。”
他攏過染了血迹的手帕,眸裡還含着咳嗽過後的水汽,擡頭望向江駒臣:“陸岱川留他在帝都,他想離開,不會那麼容易。他和陸家的關系已經足夠緊張,不必再因為我讓他為難。”
——
柏青梣隻在江南停留了三天,就向江駒臣告辭離開。
他的臉色依然很蒼白,所謂的康複僅僅是不再時時咳血。他清楚自己的身體已經破敗至極,基本沒有徹底治愈的可能,又何必為此白費心思。
唯一的顧慮也不過是頻繁咳血會很難解釋,這四年來,他一直将自己真實的身體情況隐瞞得很好。
無論MSJ還是孔雀,他都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那個組織太過瘋狂,即便現在也屢屢設法威脅他。正如江駒臣所言,他擔心傷害身邊的人,對柏青槿的死因,以及自己體内的孔雀餘毒,始終守口如瓶。
江駒臣并未過多挽留,隻是執意親自将人送到機場。他大病初愈,身體仍舊虛弱,本不該出門吹風,柏青梣皺着眉拒絕了幾次,還是沒能違逆江家主偶爾的固執脾氣。
車子在機場外轉了幾個彎,并未停在出發口,而是轉向了航站樓旁的一小塊空地。
陸霁在那裡。
青年隻穿了件薄薄的短袖,蹲在風口裡喝風,總是打理妥帖的發型變成雞窩。他蜷在角落裡抱着自己,不知已經等了多久,看起來就像是一隻被主人遺棄的流浪貓。既無陸少校的夭矯英姿、更無陸貴少的風流潇灑,耷拉着眼睛憔悴又疲憊。
柏青梣怔了一瞬,幾乎立刻轉頭看向旁邊的江駒臣,眸底冰冷覆霜。
江駒臣迎面見他神色,就知道這人必定是心疼了,不禁輕笑着搖了搖頭:“我昨日告訴陸少來接您,他半夜就趕過來了,卻又怎麼都不敢去江家見您。他還和我說,一定别告訴您他來了,怕您生了氣又躲起來。我心裡覺得不妥,還是自作主張帶您來了這裡。”
“……抱歉。”柏青梣微微抿唇,他極少會向人緻歉,但此刻眸底卻是真實不加掩飾的歉疚。他本該來為江駒臣治病,卻擾得對方屢加費心,“給江先生添麻煩了。”
江駒臣溫和道:“無妨,力所能及而已。那我就送到此處了,柏醫生多保重自己。”
柏青梣點了點頭,亦道:“江先生若身體有不适,随時聯系我。”
兩人簡單地道别,柏青梣轉身下了車,後排隻餘下江駒臣一人。他側頭望向車窗外,容顔蒼□□麗,唇角始終輕揚着的笑意終于慢慢消散。
他沉默地看着不遠處的兩人,那位總是孤傲淡漠的醫生難得步履匆匆,地上的青年受了驚似的猛然擡眼,在看見來人後慌亂地站起了身,跑上前去将人穩穩地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