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叫代駕,我開車。”
陸霁的離開沒有再受到任何阻攔,畢竟顧堯和方韶的謀劃,在陸霁代飲那杯酒後已經完全失去了意義。他想去接柏青梣手裡的車鑰匙,又記起自己喝了酒,于是沉默着找出代駕公司電話,剛準備撥過去,就被柏青梣漠然攔下了。
青年握着手機怔了一下,他沒敢再無禮地直呼先生名字,過了很久才低聲說:“你……你臉色不太好,身體不舒服的話,别,别自己開……”
柏青梣沒有看他,走過去拉開車門,一聲不響地發動了車子。他等了一會,始終沒有等來陸霁,皺着眉降下車窗,青年站在旁邊眸光怔忡,像是在發呆。
扣着方向盤的蒼白指尖緊了緊,先生冷聲道:“滾上來。”
陸霁像是過了很久才聽清柏青梣的話,他晃了晃頭,走到車邊又遲疑了一會,還是坐了上來。那副樣子像是還沒從方才的驚吓裡回過神來,柏青梣轉過方向盤,高級黑轎駛入帝都深夜的車流。
……是本以為自己瞞得好,卻沒想到被顧堯擺了一道麼。
心口的疼沒有半分消解,方向打得稍微大些,半邊身子都牽扯得冷痛。柏青梣抿着蒼白的唇,強撐着把車開回了家,搭在方向盤的左手僵硬得半晌動彈不得。他靜靜垂了會眼,稍微緩過一些,指尖輕輕蜷了蜷。
坐在副駕駛的青年反應速度向來很快,今天卻過了老半天,才恍然擡頭望向四周,調了調呼吸才低聲說:“已經到了……好快。”
其實一點兒也不快。
柏青梣擔心自己狀态不好,車速放得非常慢,而身邊的陸霁卻全無察覺。他大概又喝了不少酒,呼吸粗重,眼神也有些渙散,全然一副被酒精麻痹大腦的樣子。
柏青梣忽然覺得疲倦。
他坐在車裡沉默了一會,眼睫斂了斂:“你現在清醒麼。”
“還想和我解釋什麼的話,就上來。”他低頭拔下了車鑰匙,然後歎息了一聲,把鑰匙丢在青年懷裡:“如果無話可說,自己叫代駕,随便你去哪裡,不必再來見我了。”
先生說完這句話就走了,車停在地下車庫,深夜裡沒有絲毫聲音。陸霁的耳邊卻吵得慌,像是困在水流的濤聲裡,把現實隔絕得很遠很遠。
直到柏青梣那聲歎息緩慢地落在青年耳廓,沙啞倦怠至極,陸霁發怔的眼睛動了動,他恍惚地轉過頭,駕駛位已經空空蕩蕩。
陸霁從來沒聽見過柏青梣歎氣。
他默默攥緊了懷裡的鑰匙,鑰匙墜還是三年前他親自挂上去的。一隻檀木雕刻的小鹿,和造型奢華厚重的鑰匙相比,未免顯得格外幼稚突兀。
柏先生用的東西向來考究,襯衫也要請人定制華美的金繡。通身上下算來算去,大概隻有這一隻鹿不合時宜。
青年呆呆地坐了很久,拽掉那隻小鹿藏起來,立刻感覺順眼了好多。
他下車時還是覺得頭昏腦脹,和醉酒的反應很相似,但陸霁并不覺得自己是喝醉了,他愛喝酒,酒量也很好,隻是一杯威士忌,絕對不會輕易醉得失态。他站在地下車庫的風口冷靜了會,按照訓練時的法子深呼吸,沒過幾分鐘,雜亂無章的心跳逐漸穩定下來。
頭還是有些疼,陸霁沒有留意,轉身乘電梯上了樓。
指紋解開門鎖,他輕輕推開門,空闊的客廳沒有開燈,唯有落地窗外萬裡燈火鋪陳,在地闆上投落少許斑駁的光影。
窗子打開一扇,微涼的晚風撲進來,柏青梣背對着陸霁站在窗邊,聽見門開的聲音也沒有回頭。
先生白色的襯衣衣擺被風掀動,背影挺拔而淡漠,瘦削的肩膀攏在薄薄的月光裡,仿佛轉眼就要如朝露晞融。過了許久他才轉過身,胸口的衣料微皺,連帶着衣襟繡金的銀杏葉也像頹然枯敗。
“那天我遇見方韶,”柏青梣平靜開口:“他問我,是你的哪位舊情人。”
他擡頭看向陸霁,背對着窗外的月色,秋水眸裡一片沉沉的暗:“我有些好奇,陸少會記得每一位舊情人的名字麼?”
陸霁下意識道:“……不會。”
他說完這句才愣了愣,答案還沒有經過思考,竟然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這分明不符合陸霁一貫的習慣。但他無心去思考自己為什麼突然失态,因為先生聽見他的回答笑了,唇角輕勾起來,弧度諷弄而薄涼。
“所以,”柏青梣笑着問:“我柏某人在陸少心裡,還是稍微不太一樣的是不是?”
他放下扶着窗台的手指,胸口起伏不停,眸光沁着悲哀的怒意,身上輕輕發着顫:“值得你費心思這樣騙我,三年時間,竟然能讓你瞞這麼久……陸霁,那天晚上方韶罵我的那些話,你聽的時候在想什麼?”
柏青梣很輕很輕地吸了口氣,胸口疼得連呼吸都困難,聲音被鋪天蓋地的痛意生生窒在喉口,這一句隻有破碎的氣音,久久地望着門邊黑影裡的年輕戀人: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憐?”
陸霁猛然擡起頭來:“沒有,我沒有,青梣,我絕對沒有。”
“那天在醫院。”柏青梣勉力壓抑着指尖的顫栗:“你和我怎麼解釋的?你還記不記得,陸霁,你自己還記不記得?!”
陸霁神色慌亂地先應了聲“我記得”,他下意識上前了一步,視線卻不知何故迷離而扭曲,他剛邁了一步就頓在原地,用力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是爺爺讓我演一出戲,他聽說我之前和方韶談過,方韶現在也還喜歡我,他就讓我接着和方韶談……”
他原本以為說出真相很難很難,可這會兒頭昏腦脹,舌頭也像不是自己的,于是一股腦兒全都說了出來:“但我根本不喜歡他,我也一直告訴他,絕對不會再有可能了。我喜歡你,也絕不是因為什麼替身,這些都是真的,我沒有騙你。我騙不了你,我也不敢騙你,青梣,你明知道的!”
“我不知道……”柏青梣聲音顫抖,“陸霁,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騙我,我根本不知道。你說陸岱川讓你陪陪方韶,我知道你是這樣的陪法麼?!”
他說完這句沉默了會,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些:“況且,陸霁,如果你不願意,為什麼從來不告訴我?”
“我可以直接帶你回家,陸岱川那邊,我來應付。他逼你做你不喜歡的事,我不會。”柏青梣額心一陣一陣發沉,他不可理解地盯着面前的青年,還是不可避免聲音急促起來:
“你隻要告訴我,我可以讓所有的事都不發生。陸霁,你看着方韶的眼睛在想什麼?你聽别人談起這些的時候在想什麼?你說你是被你爺爺逼迫,那你明明有無數次機會可以告訴我,讓我去解決,可你為什麼偏偏不?!”
空氣死寂。
陸霁低着頭,他忽然笑了一聲。
柏青梣壓抑着喘息,秋水眸死死盯着人。
陸霁的目光望着地面,他艱難地扯動唇角,其實是還想笑一聲的,卻怎麼都沒法再揚起帝都聞名的陸少招牌笑容了:“青梣,和我談戀愛,是不是挺麻煩的。”
“你有沒有覺得。”他低聲說,“我們的戀愛,其實兩個人談得都挺不舒服的。”
柏青梣面色蒼白地盯着他,“……什麼?”
“我說,我啊,覺得好累。”
陸霁忽然放棄了壓抑自己的情緒,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今晚格外激動,往日下意識壘高的防線突然變為薄薄一張紙。
或許是這一個多月來,他總是困在生怕被發覺真相的恐懼裡,又或許是這二十五年,他藏在陸少那張面具下的真實自我從未顯露過,這會兒像是被什麼引導着,讓他隻想不顧一切的全部宣洩坦白。
“我從來搞不明白自己的事情,我爺爺,我爸,我家的姓。我沒想把别人牽扯進來,更不想讓你為我的事操心,就算這次我告訴了你,那下次呢,下下次呢,我那些破爛事情……你要為我解決一輩子嗎?”
“我爸不着調,我以為還有爺爺是愛我的。可後來我才知道,爺爺眼裡的陸家沒有我,他好像早就為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發瘋了。我試過逃到ICPO,但我明白自己不可能真的逃掉。我這輩子早晚要陷在泥潭裡,越掙紮反而陷得越深,那我還拖着你幹什麼……”
“你能幫我一次,兩次,三次,然後早晚有一天,你也會被我拽進去。”
陸霁說完這句,沉默了很久。
他索性在地闆上坐下來,兩隻手抱緊了自己的膝蓋。
“……你根本幫不到我的,”青年聲音低低的,慢慢喚着那個名字:“青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