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他們都還沒有準備好如何面對彼此。
陸霁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方才簡天昱為什麼會說,放不下的話,他可以當面去見見。因為那時柏青梣和他隻有一牆之隔,想來也是,簡家和賀家的訂婚宴,那人怎麼也該給幾分薄面……可實在太突然了些。
這半年陸霁在國外,無數次回想起那位先生,卻不料相見會如此突如其來。他下意識上前幾步,扶住搖搖欲墜的那人,依照當年的習慣熟練取下胸口絲巾,平展對折,仔細将唇側的血迹擦去。
陸霁伸手環住柏青梣的肩背,兩人身高相差不少,青年就把自己當作先生的拐杖,穩穩支撐着那把空有身架的支離骨。
晚宴場合正式,懷裡的人穿了一身手工剪裁的晚禮服,隻在領口别了一枚葉形鑽石領針,含光飲露奢華非常。剛剛遠看那道背影,和記憶裡一般無二的清冷驕矜,和紋繡華貴的西裝相襯,比相别前還讓人心動。可這會兒離得近了,才感到這人消瘦了很多,單薄得令人心驚。
抹去血迹後再無半分顔色的唇,高疊的衣領裡涔涔汗意,人雖然靠在陸霁肩頭站得依舊直,病重強撐的模樣卻怎麼也掩飾不住。陸霁低着頭忽然覺得很難過,想起這人剛剛還咳了血,他其實很想問一問緣由,可又覺得沒有立場。
況且……就算他問了,這人大概也隻會隐瞞,從來不肯将自己的事透露一毫。
柏青梣在認出陸霁後就沒再說一句話,氣氛沉默得有些尴尬,陸霁經曆過不少次分手,總有本事和所有舊情人言笑如常,偏偏隻在柏青梣面前手足無措。好在很快姚維就出現在了走廊拐角,懷裡抱着一領厚重的古典歐洲款式披風,他看起來已經找人找了很久,遠遠望見柏青梣時如釋重負地喊了聲“先生”,又在看見旁邊的陸霁時不可置信:“陸少?”
“姚哥,好久不見。”陸霁面對别人時迅速恢複了一貫的遊刃有餘,他轉過頭來笑吟吟地打招呼,卻窺見姚維臉上怎麼也掩飾不住的驚喜神色。青年不禁怔愣了一下,姚維作為柏青梣的生活助理一貫沉穩,向來不苟言笑,這會兒卻在真正為此刻的重逢開心。
他心底微微痛了一下,忍不住悄悄去看柏青梣的臉色,先生面龐白得像紙,微垂着眼睛毫無情緒波瀾。
這人原本就孤傲驕矜,半年不見,像是連僅有的那點人氣兒都沒有了。目光淡漠渺冷,任由姚維将那領黑底紋金的披風圍在肩頭,系帶尾端墜着兩枚精緻的金飾,更襯出幾分生人勿近的氣場。
姚維憂心問:“先生累了的話,就先回去吧?”
柏青梣淡淡嗯了聲,一隻手攏過披風毛領,蒼白修長的指尖沒在漆黑皮草深處,無端透出幾分脆弱易碎的意味。他原本擡手等着姚維來扶,卻不想忠心耿耿的私人助理已經急匆匆走出老遠,邊走還邊喊了聲陸少:“我先去開車,陸少,你扶一下先生,在門口等我。”
陸霁很快答了句姚哥放心,先生蹙了眉本想叫姚維回來,卻在下一秒就落回熟悉的臂彎裡。青年懷裡很溫暖,他攏了攏披風,還是沉默着抿了唇。
路上依舊相對無話。快走到酒店門口時,陸霁察覺懷裡的人掙了掙,聲音低啞地說“可以了”,隻好将人放開。柏青梣抿唇咳了兩聲,從陸霁懷裡側身退開,門口姚維的車還沒有來,他終于擡頭看向陸霁。
“什麼時候回去。”他問。
陸霁愣了一下,想起自己這半年在ICPO,身邊的同事總問他“什麼時候回家”,現在他回了國,心底最挂念的人卻在問他“什麼時候回去”。好像他有很多個可歸之處,但實際上又一個也沒有,對他而言哪裡都稱不上一個家。
他低聲回答:“就是回來看看昱哥……最近任務忙,元旦假期結束就會走。”
柏青梣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還有半個月是春節。”
陸霁沒說話。這個舉國最重要的節日對他而言已經毫無意義,他不可能回去陪陸岱川過年,更沒有理由參與柏家的團圓。與其待在國内無處可去,不如回ICPO的宿舍裡打發時間。
他一直沒有作聲,柏青梣本想說什麼,還是将話音咽了回去。餘光瞥見姚維已經将車開了過來,先生退後一步,厚重的披風袍擺拂過地面毫無聲音,他輕輕松開緊抿的唇。
耳旁突然響起陸霁的聲音:“其實可以和上級請假,留到過完十五再走。”
青年說完這句就擡起頭,直直地望着不遠處的先生。他怕柏青梣不開口,糾結一會還是決定将自己的心思亮明白,隻要對方肯流露出一毫松動,他就會不管不顧地留下來。兩人畢竟已經分手,即便陸霁再想,也要看柏青梣的意思,他不介意自己的心思變成一廂情願,更害怕冒昧行事會給對方添麻煩。
将想法袒露無遺,再連同他自己一起,将最後的抉擇交給柏青梣決斷。是去是留,是愛是不愛,是接受還是抛棄……無論最終得到什麼答案,他都甘之如饴。
然而陸霁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回應。
柏青梣面色蒼白地望着他,不知身上哪裡疼得難忍,眸光有些渙散不聚焦,像是蒙了層淺淡的霧,鬓角的冷汗打濕了披風圍領。陸霁久久得不到答案,也忍不住握緊了指尖,他試圖在那雙秋水眸裡尋找到哪怕遲疑的情緒。
“去年請了半年假,現在又請假。”柏青梣微微側頭避開注視,他抿唇悶咳一聲,開口氣息淩亂:“這份工作你還想不想要了。”
陸霁低了頭。
剛剛他在妄想什麼……破鏡重圓、重歸于好?是因為這次相見,先生看着病重虛弱了些,将往日的淩厲氣勢中和了些,讓他竟然忘記了兩人是因為什麼分開?
能和平分手恐怕已經是那位先生的涵養。
而姚維會露出喜悅的情緒,大概也是因為,柏青梣并沒有把分手的原因告訴他。不然這位眼裡隻有先生的助理,早就如黎鈞一樣恨不得他離先生越遠越好。
“姚哥好像已經來了,”他讷讷地說,“那……新年快樂,”又小心地補了三個字:“柏先生。”
“嗯,”柏青梣聲音平淡地回答他,“新年快樂。”
陸霁望着他轉身離開,在後面深吸幾口氣,故作輕松地笑了笑。他站在原地沒有動,目光一直落在那道背影上,冷淡挺拔,像一株雪松。即便走得慢些,步子卻很穩,看不出什麼異樣。
先生出了門,厚重的門簾淹沒了背影。
青年唇角的笑終于垮下來,他剛準備掏出手機把剛才預訂的機票付款,心頭忽然湧上極濃重的不安。指尖不受控制地抖了抖,他這段時間已經鍛煉得很敏銳,直覺有時候比線索推理來得更快,他把手機一揣,猛然起身跑出去,用力撞開剛剛關攏的酒店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