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代。”
耳旁響起的聲音沙啞幹澀,像是用了很大力氣才維持着平穩,陸霁轉過頭,看見柏青梣閉了閉眼,攥在右胸口的指節極為用力,隐隐泛了白。柏青梣深深呼吸,仿佛在和什麼不可見的東西對抗,才讓眸光聚焦些微,一字一頓地問:“你以為我,做了什麼?”
陸霁聞言怔了怔,顯然沒想到眼前的人遲疑這麼久,非但不承認,甚至還反問過來。怒意鋪天蓋地回旋而來,他不信柏青梣不知道他在問什麼,這樣的欲蓋彌彰隻讓他覺得自己更加被欺騙,聲調陡然一高:“什麼叫做我以為?”
“四年前中了孔雀的瘾,至今都和MSJ有聯系,柏夫人死得不明不白……這麼明顯的邏輯鍊,你當我什麼也看不出嗎?”
他語調逐漸悲涼下去,閉了閉眼睛,低聲開口,“我隻是沒想到,原本以為最清高的人就是你,這些年我也一直覺得。顧堯從前和我說的時候,旁人和我講那些流言的時候,我懂你……我也信你。”
誰想你竟然才是天底下最瘋的一個。
陸霁在心底默默說出這一句,别過頭,再無半分遮掩,聲音靜得發空:“MSJ許給你多大利益,竟然能讓你為了奪權狠心謀害親姐姐,你就非要我将這些點破,你就非要——”
他蜷在身側的手指顫了又顫。這一瞬間幾乎想要嘶吼流淚。
這所謂的真相于他自己而言,又何嘗不是某種信仰的崩塌。
眼角泛起濕氣,陸霁在這時忽然明白了顧堯的滔天恨意從何而來。怎能不恨、如何不恨,曾經以為撐起天穹的長青柏,從頭到尾卻不過是場騙局。恨他心狠,恨他辜負,恨他予人信仰又親手打破,還莫不如從未出現……
“我要你信了?”柏青梣掙紮着側過頭,蓦然将陸霁的話打斷:“我要你懂了?”
陸霁聲音一停,他幾近茫然地眨了眨眼,像是不明白這幾個字的意思。
先前一直凝落在青年身上的目光移開了,先生滿身汗意,壓着細顫,眼見着幾乎站不住。他俯身用小臂勉強撐在桌面,喘過一口氣來,再開口的每個字都浸着森然的冷:“我自清高我的,與你何幹?”
他輕輕笑,秋水眸彎出慣常的刻薄弧度,撐在桌沿的手卻顫得愈烈。
“——你是愛錯了人。”
這句話落,陸霁身上一顫,柏青梣扶着桌沿慢慢站直,他彎着眼睛低笑出聲,蒼白的面龐帶出幾分生氣,不知哪來的毅力,退後一步松開撐在桌子的手。他一貫是冷淡的,從未這樣無羁地笑過,滿眼嘲意,像是聽見世上最可笑的笑話,笑了一會咳出幾聲,指尖撚過唇側,将幾滴鮮紅不着痕迹撚得幹淨。
笑容轉眼斂盡,他終于又一次擡頭看向陸霁,矜貴的五官冷漠如常,平複了氣息慢慢開口:“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了,”柏青梣淡淡道,“陸霁,你還記不記得,上一次你也是在研發所質問我,為了商珒質問我。你說人命在我眼裡不值錢,我治商珒,是為了留你在我身邊當狗。”
陸霁怔住,他沒想到柏青梣會突然提起一年前的事情,而那件事也的确是他誤會了人。心頭突然湧起不安,他啞着聲音急急辯解,“那次是你一直沒解釋,這次……這次我先來問你的解釋……”
柏青梣直視着陸霁的眼睛:“心裡早已認定的答案,我還解釋什麼?”
他的目光冷淡到近乎漠然,看着近在咫尺的年輕愛人,眸底的水汽盡褪,隻餘下無邊際的嘲弄和決絕。明明已經虛弱到了極點,失去支撐的身體眼見搖搖欲墜,他緊咬着唇身形挺拔地站着,半晌才松開帶着血痕的薄唇,輕輕吐出一口氣來。
“接着說啊,”先生輕聲道,“陸霁,你還想到了什麼?說給我聽。”
高懸多年的劍終于在今日墜下,從未低頭的鳳鳥鳥頸應聲而斷,這場錯早在很久就埋下了因,任是再怎麼甜言蜜語粉砌太平都無濟于事。一千餘個日夜相守,卻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漸行漸遠,又或是因為起初愛上的便隻是一道朦胧虛影,注定要在镌刻骨血的不信任中徹底破碎。
他曾一次次逼問這不信任是從何而來,也曾用盡力氣妄想修補彌合,然而真正到了劍堕之時,柏青梣卻沒有感到疼痛。塵埃落定的刹那,他竟有種早該如此的解脫,疲憊至極的靈魂隻剩下心火焚盡的一抔灰,憤怒和悲哀都提不起精神。
……更是撐不起那紙糊的體面,早已破敗不堪的風度。
柏青梣别過頭:“好在我既不在意你信不信,也不在意你懂不懂。至于你愛不愛……我更是毫不關心。”
他幾乎是咬着牙說出最後幾個字,說完就踉跄着弓下了身,眼見鮮紅的血色從唇齒間溢出來,灑在潔白的襯袖衣擺,像是一簇一簇豔麗的花。陸霁耳旁猛然一聲嗡鳴,幾乎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魂飛魄散,他慌忙撲過來把發軟的人接在懷裡,觸手可及滿是冷汗。
那段從不見彎折的秀麗腰骨輕輕顫着,像是長在樹頂的一片葉被冬風摧殘凋零,懷裡的人無力伏在肩頭,血流絲絲縷縷淌進陸霁的衣領裡。
陸霁顫抖着手去摸,他不止一次殺過人,卻第一次覺得血的溫度這樣灼人。
他幾乎頃刻間慌了神,直愣愣地看着指尖的血,下意識将方才先生的話當氣話,任憑懷中的人無力掙紮也沒有松下一毫:“我們不說這件事了……不說了、不說了,青……”
柏青梣忽然嗆咳起來,他嘔血不止,連帶着喘息也變得格外急促艱難,指尖死死扣在胸口的位置,滿身顫抖和冷汗。陸霁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病症也來的莫名,那雙秋水眸渙散着,仿佛沉湎噩夢難脫,又兀自咬牙強撐着,逼出一線清明,下颔無力揚了揚。
陸霁順着他指的方向望過去,竟然是身後辦公室的門,瞬間周身冰寒。
“陸霁,我們已經,分手了。”
柏青梣一字字說得極慢,帶着怎麼也壓不住的顫抖,他勉力将每個字音都咬得分明,微閉了眼,刀刀如淩遲,“我并無留前男友,在身邊當狗的雅興……陸先生,可别會錯了意。”
陸霁渾身僵冷,他下意識搖頭,卻阻不住更多薄涼的話語在耳旁響起。
“現在從我這裡滾出去。”
“——從此以後,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