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該從何說起。
距離那日陸霁來質問他,已經過去二十來天,卻清晰得仿佛剛剛發生在昨日。那天ptsd複發之後,他的精神狀況糟糕到了極點,隻是他素來強撐慣了,在旁人面前依舊行止如故,除了夜夜失眠之外,似乎沒有什麼其它焦慮症狀。
但隻有他自己知道,那日青年吐出的每一句話、懷疑和驚痛的眼神,時不時就會突兀地浮現。就像一個噩夢取代另一個噩夢,四年前他最難熬的時候,是陸霁将他從無盡的死地拽回來;然後眨眼之間,又将他推向更深的淵獄。
他是該回答江駒臣這二十天,還是和陸霁相識的整整三年。
“不是什麼棘手的難題。”柏青梣垂了垂眸,最終簡簡單單一言代過,“和陸霁吵了一架。”
江駒臣聞言無奈:“陸少怎麼還是小孩子脾性,愛惹你生氣。”
柏青梣聽見這話,隻在心底冷笑。哪裡是什麼小孩子脾氣,若隻是心性幼稚,怎會有那麼多無端猜想。反而是心思太重,全部藏在帝都貴少的風流皮相下,旁人見他言笑晏晏,卻不知心裡已經轉過多少彎。
“我聽說帝都最近又有波瀾,”江駒臣未再追問,将篩好的茶粉收在一旁,點火煮水:“陸老将軍獨木難支,接連幾次被設陷,幸而有驚無險。”
柏青梣回過神來,白道的事情他自然比江駒臣更清楚,眸中神色冷了些,刻薄道:“不是活該麼?”
“軍政世家最重傳承,子嗣優秀與否也會被列為重要的參考條件。”他聲音冷淡,言語中的諷弄不加掩飾,眉間溫度更涼:
“兒子不争氣,就将心思都放在孫子上,也不想想他心中宏圖偉業,哪個擔得起、哪個願意擔?陸霁留在裡昂遲遲不回,明擺着遠離權力中心,陸岱川已經七十歲,憑他自己,自然成為上位者局中棄子。”
“他原本盤算着,要讓陸霁和賀家聯姻,卻不想賀繼章見風使舵,把孫女給了簡天煜。如今簡賀兩家已經訂婚,婚禮想必就是今年的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陸岱川若是還不盡早籌謀退路,等着撞得粉身碎骨。”
地下世界争權必見血,每一頂教父冠冕背後,都是數不盡的亡命屍骨。白道卻向來生死無聲,陰謀籌算無不藏在笑面後,回過神時已經墜落高台。江駒臣親曆過兩度教父更替,雖未參與過白道的事情,卻也清楚其中兇險:“隻怕他不會輕易謀退。”
柏青梣冷哼一聲,“知道謀退路,恐怕就不是他陸岱川了。當年他要求接管商家在道上的勢力,野心可見一斑。也不掂量掂量,天底下哪有那麼容易的事,□□白道界限分明,是他想入局就入得了的?貪欲太重,最終竹籃打水一場空……這出老狗跳牆的戲,想必會很有意思。”
他平日說話就刻薄,這會兒說起陸岱川,神色更是添了不虞。柏家和陸家各自為商界和軍界的泰鬥,關系一向友善,柏青梣對陸岱川如此不滿,多半也是為着陸霁的緣故。江駒臣在心中歎息,聯想起柏青梣和陸霁鬧了不愉快,不知是否與此有關:“陸少怎麼想?”
柏青梣冷冷皺起眉,擡手拈起一塊桂花糕:“他好不容易在ICPO安頓下來,現在回去插手陸家,怕是腦子有病。”
江駒臣神色驚訝,不由問道:“那柏醫生和陸少,是為了什麼事吵架?”
——
對面的先生卻忽然沉默下來。
煮沸的茶壺邊沿騰起水汽,霧色朦胧如煙,在半空交錯盤旋。柏青梣靜默地望着,指尖下意識微撚,回過神時,手中那塊桂花糕已經掐得破碎,入不了口了。他輕輕抿了唇,手指一松,糕點粉末零零碎碎順着指縫漏下來,在空中溢開淺淺的清甜花香。
管家急忙拿來幹淨的手帕,柏青梣道了聲謝,接在手裡,将指尖慢慢拭淨。他端坐在茶台對面,隔着一層蒸騰的水汽,看起來依舊身形挺拔,舉手投足極具涵養,像是方才的意外當真隻是一時失态。
隻是時間有些太久了。
江駒臣蹙緊了眉,茶壺提在半空,隔着水汽望過去。
柏青梣微垂着頭,熱水潤過的絹帕拭過手指,一寸又一寸。那雙手生得太漂亮,無論做什麼都格外賞心悅目,輕易奪走所有人的目光。碎末逐漸被擦幹淨,然而他卻沒有停下來,仍舊慢條斯理、無聲而沉穩地,直到白皙細膩的手背被擦得發紅。
江駒臣眼尾一貫噙着的笑意消失了。他擡眼示意管家帶人離開,然後放下茶壺,探身攔住了對面先生的動作。
隔在中間的霧氣倏地向兩邊散開,隐藏的細節無處遁形,他終于看清柏青梣的臉。指尖傳來陣陣勉力壓抑着的顫抖,透着冰涼的汗意,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攥得住那方手帕。那雙秋水眸怔忡地擡起來,内裡渙散而不清,往日的薄涼矜貴半點兒不見,許久才慢慢眨一眨。
“抱歉,”蒼白的唇輕抿,鬓角的汗意顆顆打下來,墜在折疊整齊的衣領裡。然而除此之外,再看不出半點端倪,“……剛剛走神了。”
柏青梣晃了下頭,眸光聚焦一些,垂眸将捏皺的手帕放下來。挺拔的坐姿不見一絲彎折,說話的尾音一如既往透着涼,淡淡回答方才江駒臣的問題:“不是什麼大事,有些誤會,已經說開了。”
“陸霁知道了孔雀的事情。”他神色平靜,側頭避開江駒臣的目光,語氣不見絲毫波瀾:“懷疑當年是我聯手MSJ做局,害死我姐,謀權BI。”
江駒臣不可置信地看着對面的人,顯然沒有想到,這竟然就是所謂很小的誤會。他是局外之人,寥寥數語入耳,尤覺出錐心之痛,那位先生得知愛人這樣揣測他時,心裡又會有多疼……旁人或許不知,但他當年也曾經曆過誤會,一心護着的人吐出冰涼的言語,每個字都如刀鋒紮透心腔。
血流盡了,隻剩下一腔空洞洞的風。
柏青梣沒有再說話,指尖輕攏了攏,低頭去拿托盤裡沏好的茶。碗壁溫度正好,精巧的汝窯小盞,茶湯隻盛七分,本該是極輕的——
然而下一瞬,寂靜的花園裡陡然響起瓷器跌碎的清脆裂音。
江駒臣蓦然擡起頭,他見過多少驚心動魄的大場面,這會兒卻微微變了音:“柏醫生!”
不祥的預兆終于在此刻應驗。
柏青梣緊咬着牙,左手死死扶住右手手腕,他垂眸望着四散的淺碧色茶湯,将精緻的茶點染得一片狼藉。耳邊被心跳的亂響充斥,在他說出“孔雀”兩個字時,熟悉的冷汗倏然侵透了滿身。他努力蹙緊了眉,試圖讓視線聚焦,卻還是止不住眼前世界的混亂破碎,像是天地倒懸、光影遊離。
他本不想讓江駒臣擔心的。
那位家主将他視為朋友,他不願刻意隐瞞,于是坦誠相待,終究還是太過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