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
瀛庭别墅建在S市市郊,是柏青梣回國接掌BI那一年買下來,柏青槿去世後不久,他就搬出公館老宅,長住在瀛庭。有人猜測他是傷情長姐的死,也有人譏他分明心中有鬼,掌權來路不正,自然不敢面對姐姐留在老宅的舊物。
流言紛紛亂亂,柏青梣不屑辯駁什麼,瀛庭設計風格獨特漂亮,唯獨的缺點就是離市中心太遠,來往BI上班極為辛苦。陸霁起初也和他一同住在瀛庭,後來青年不安分,整日出去笙歌作樂,甚至夜不歸宿。他本以為年輕戀人不願回家,或許是因為瀛庭太偏遠,于是又搬回老宅去。
卻不想這一搬走之後,他的身體越來越差。
公館供暖管道都是上世紀的舊東西,對本就殘破的肺部是不小的折磨,斷斷續續咳了一冬。老宅裡又處處都是柏青槿的痕迹,難免勾起舊時回憶,而陸霁依舊不願回家,他獨自守着空蕩蕩的大床,常常睜眼到天明。
再後來,顧堯回了國,少年記恨着母親的死,在公館和他大吵一架,口口聲聲害死媽媽的人不配住在這間房子裡。那會兒柏青梣的肺疾已經複發過兩次,身體越來越不好,受不住日日在瀛庭和BI往返,就在公司旁買了幢公寓,忙起來時吃住直接在辦公室。
但這樣的日子也沒有持續很久。随着顧堯逐步收攬權力,甚至經常越過柏青梣下決定,雖然的确讓先生減少了很多工作量,BI的業績也肉眼可見地大幅下落。
柏青梣從不會對顧堯的做法說什麼。隻是沉默地接連立了六七個項目,不眠不休了兩個月,把BI的虧空盡數補回來。然後在結項那天晚上,一個人在公寓病得昏過去。
等他醒過來時,顧堯已經将那幢公寓轉手賣掉,紅着眼睛守在一旁,聲音顫抖地請求他回公館一起住。他獨自一人住在外面,哪怕病倒了都沒有人知道,若不是第二天早上姚維接先生去上班,顧堯不敢想象後面會發生什麼。
……但也是一年前的自己,聲色俱厲地逼着柏青梣從柏公館滾出去,這會兒請人再搬回來,也沒有什麼底氣。
兜兜轉轉,最終柏青梣又回了瀛庭。但那兩個月的高強度工作幾乎拔淨了他最後的力氣,如今糟糕至極的身體情況,讓他每天往來BI更加不可能。那場病至今都沒有好透,他常常昏睡的時候多,醒着的時候少,也越來越沒有精力處理工作事務。
顧堯又将瀛庭的傭人換成自己的人,盡量限制柏青梣外出忙碌,在外人看來,更像是以養病為由頭将先生軟禁。
今年的股東大會結束後,想必類似的流言會更加做實。然而真假與否,連局内人也并不知曉。
——
高級黑轎駛停在别墅門口,姚維擡頭透過後視鏡看過去,柏青梣果然又昏沉着閉了眼,額頭無力靠在窗側,大衣扣得嚴絲合縫,原本虛虛攏在胸口的手垂落下來。姚維這半年已經見慣了,一聲不響地停車熄火,繞到後座把人抱下來。
送到卧室的時候柏青梣醒了,他其實很難睡得沉,睡着了也是噩夢頻頻,隻是實在難受得沒力氣,不知不覺就昏沉了過去。姚維正要替他脫去大衣,柏青梣蹙着眉搖頭,反而将衣服用力攏了攏,靠在床頭微微發顫,緊抿着唇強忍周身的寒意。
姚維探身觸了下先生的額頭,果然又起了不低的溫度。
他擡頭看了一眼柏青梣,見先生沒有開口的意思,垂着頭退下來,下樓去叫家庭醫生。柏家原本是沒有家庭醫生的,畢竟那些人加起來也抵不過柏青梣自己,但自從柏青梣大病一場搬回瀛庭後,他再沒有為自己開過一次藥方。
病着便病着,不采取措施,也不吃藥,疼得昏過去,那便昏着。顧堯隻能去外面聘請了好幾位家庭醫生,輪班在瀛庭守着。姚維帶着醫生回來時,柏青梣依舊攏着大衣蜷在床邊,輕顫的肩骨透出幾分隐忍的破碎,看見醫生來,面無表情挽起衣袖,伸過密布着針孔的手背。
打過退燒針,又挂了吊瓶,他自始至終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冰涼的藥液涼透半邊身體,姚維替他展開枕被,沒過一會兒,人就又迷蒙着昏睡了過去。
姚維默默合上門退出去,在一樓客廳的沙發守着,盯着不遠處那座豪華的吧台發呆。
上面陳列的名酒用具一應俱全,已經許久沒有人用過,好在仍有傭人時時整理拂拭。柏青梣從前是不愛喝酒的,他早年站手術台熬出了胃病,後來回國接掌BI,為着生意應酬的原因,又不得不時常喝醉。
因此家裡這座吧台實為擺設,他不愛喝,更懶得調。是後來陸霁住在瀛庭,每晚等先生應酬回家,他閑得無聊,就擺弄吧台的東西,學會了各種調酒方法。
自從柏青梣為了年輕戀人搬回老公館,至今瀛庭空了兩年,吧台也就這樣閑置了兩年。
姚維怔怔地坐在那裡,有種做夢一樣的感覺。柏青梣剛剛執掌BI時,他就跟在先生身邊,那會兒的瀛庭奢華有餘,卻實在有些空蕩。本就是偏向開放式的設計,四面都是透明的落地窗,冷清得宛若霧中雲台。
後來陸霁來了,年輕人别有居心,把自己的東西試探着一點點兒填進來,又何嘗不是填滿了先生那顆心。
他來了又走了,留下的東西卻依舊留着,柏青梣搬回來後一件也沒扔,仍是從前有兩位主人的模樣。姚維不知道先生是因為身體虛弱無心理會,還是什麼别的緣故,他盯着吧台邊沿放着的毛絨梅花鹿玩偶看,無意識地轉着手裡那把雙R車标的車鑰匙,上面可愛的小鹿挂件早就不見了。
算下來這些年,姚維也算是旁觀了全程,他忍不住想,陸少在先生身邊時,總是惹人生氣;可陸少走了,情況好像也沒有好轉……反而像是,變得更糟糕了。
他獨自守在一樓胡思亂想,醫生上去換了兩袋藥,柏青梣一直沒有醒來。窗外的雨淅淅瀝瀝下了大半天,南方的冬潮冷又磨人,寒意透在骨子裡,即便暖風開得再足也揮不去。直到夜色落幕,臨近晚飯時間,外面傳來引擎的聲音,沒過一會兒顧堯敲門進來,把濕透的傘遞給傭人。
當日會議議程結束後,他就往瀛庭趕,但路途實在遙遠,又遭逢晚高峰,開車過來足足耗了兩個小時。身上的西服還沒有脫,顯出遠超年齡的威嚴老成,發型倒是被青年堵車時急得揉亂了,添幾分二十來歲該有的樣子。
“小舅怎麼樣,”他站在玄關旁換鞋,一邊問姚維,“醫生和我說下午又燒起來了。”
姚維不知道說什麼,站在他的角度,實在不能理解顧堯為什麼是這樣的反應。這半年來在外界看來,他和柏青梣幾乎快要決裂,商界世家最常見的奪權戲碼,其實算不上太意外。
先生被關在别墅裡,隻允許自己這個不了解BI事務的生活助理出入,既然已經絕情到這種程度,現在擺出這副關切擔憂的樣子又是幹什麼。
可是隐隐約約的,他又覺得事情并非如此,顧堯眼裡的憂慮焦灼做不得假,四方請來許多醫生守在瀛庭也做不得假。他太年輕,要将BI握在手裡極為辛苦,但即便如此,一旦聽聞柏青梣身體不适,總會放下一切事務趕過來。
姚維不止一次看見顧堯掉眼淚,在外冷硬無情的小顧總守在昏睡不醒的先生身邊,望着吊瓶裡藥液一滴滴往下落,他的眼淚也就沒聲音地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