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堯傷得不輕。
槍傷位于肋下,極為危險的位置,鮮血汩汩流下來,洇開暗紅的一灘。地面留着一段拖曳的血痕,多半是中槍後努力掙紮過,試圖從台子上離開。
卻沒想到天花闆的水晶吊燈突然掉落,沉重的鐵質燈架正好砸在腿部,再也動彈不得。
柏青梣把肩頭的西裝脫下來,揉成一團壓在傷口,進行壓迫止血。子彈穿透的位置距離心髒很近,他用一隻手按在傷口處,右手手指抵在近心端的動脈,阻斷動脈血運,最大限度減緩失血。
他搬不動那隻燈架,也就不可能帶顧堯離開,隻能等待陸霁下來,想辦法挪開燈架。
他想低頭喚一喚顧堯,開口卻又發不出任何聲音。
青年無知無覺靠在他胸口的位置,面色透着失血過多的慘白,枯敗憔悴,俨然透出不祥的意味。就算柏青梣是醫生,這會兒兩手空空,再高明的醫術也沒有用武之地。
何況以他現在的狀況,連最基本的按壓止血都堪稱勉強。
手臂因為用力過度發着抖,西裝布料吸透了血,染在蒼白的指尖上,彙成細流滴砸下來。柏青梣眼前發暈,那些血色落在眼裡,像是空茫地打着旋。
再拖延下去,恐怕不止是顧堯,連他自己也要昏在這裡。
耳旁嗡鳴着,淹沒了其餘一切的聲音,陸霁也遲遲沒有前來。他根本沒有聽見陸霁方才喚他,更不會知道這會兒陸霁分身乏術,對時間的感知也随着意識變得破碎。
……就像五年前在哥倫比亞的時候。
隻是那時蜷在長姐懷裡的是他,闖禍的也是他。
孔雀隻需要一針就會成瘾,發作的時候逼得人發瘋。MSJ把姐弟兩人關押在一起,故意讓柏青槿目睹幼弟毒瘾發作的場景,言下之意昭彰,如果不忍看着幼弟生生煎熬,就答應MSJ的條件。
柏青梣兩隻手腕被鎖在身後,發作得厲害了,連用額頭撞地的力氣都沒有,隻能用指尖生生剜着掌心的血肉,換取須臾神智清明。他不想讓長姐看見自己的失态,可這哪是想忍就忍得了的,越是不願沉淪越是痛苦。
發作最兇的那一次,他被折磨了整整一天,五感混亂、不知晨昏,蜷在柏青槿懷裡,掐得鮮血淋漓的手指被輕輕掰開。
她把自己的手遞給他,聲音輕柔,像是過去無數個尋常的日子,低低地、縱容地、溺愛地,在他耳邊輕輕喚:小梣。
她什麼也不說,隻是喚他的名字。
他什麼也聽不見,隻能聽見這一聲聲溫柔的喚。
後來他被救出去,Ellis陪着他戒斷毒瘾。孔雀是何等陰邪的東西,但凡中了它的瘾,就不可能真正戒斷掉……但他竟然成功了。每次發作的時候,他的耳邊都會回蕩起那熟悉的兩個字。
小梣。
柏青梣微微睜開眼睛,被巨大的沖力撞得向前一踉,側腰頃刻炸開洶湧的疼痛。
他聽不見槍聲,他什麼也聽不見,心跳的聲音、呼吸的聲音、血流的聲音……他本該倒下去,但他竟然跪住了,一隻手仍然死死壓着顧堯肋間的傷口,右手無力滑下去,又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小臂撐在滿是玻璃碎片的地面上,生生穩住虛軟發顫的身體。
柏青梣跪在高台上,從未向任何人彎折過的腰身弓起來,擋在昏迷不醒的顧堯前。
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同樣也沒有任何意味,蒼白的唇輕碰,就是源源不斷的血落下來:
阿堯。
浸着血氣的字音拂過青年緊閉的眼睛,就像是眼睫真的動了動。
柏青梣怔了怔,傷口失血難免導緻反應變慢,他低着頭愣了會神,然後又喚了一聲:阿堯。
但這一次,他沒能看見顧堯的眼睛有沒有睜開。
第二顆子彈生生貫穿腹部,他撐着地面的手臂終于不堪重負,悶哼一聲,整個人伏倒在顧堯身上。
——
陸霁聽見了槍響。
他聽過很多槍聲,甚至聽得多了,能從聲音辨别出槍支的型号。而這一聲乍聽起來,其實和普通的槍聲并無什麼分别,這一夜的槍聲足夠多,他本不該對此大驚小怪。
但他還是從心底漫出寒意,連帶着整個人一驚顫,就像是被槍聲吓到一樣。
他遽然回過頭去,望向柏青梣的位置,卻還沒來得及看清情況,隻是一失神的功夫,就被包圍的傭兵扼住衣領,生生提了起來。
是了。
喉嚨傳來幾近窒息的痛感,陸霁猛然反應過來:本不該再有槍聲的。
他扼斷第一個傭兵的喉嚨後,剩下的那個慌忙呼叫救援,陸霁本就有意拖延時間等待jc和救護車前來,故意把場中所有傭兵的注意力都吸引在自己身上,從而最大限度保護柏青梣的安全。
但分明——
一,二,三,四,五。
Bevis的所有手下應該都在這裡了。
那這一槍是誰開的?!
還不及他想清楚,緊接着又是一聲槍響。陸霁瞬間睜大了眼睛,顧不及幾欲被捏斷的喉骨,掙紮着往一樓高台的方向望去。
他看見了。
——他看見了。
被高高提起來的青年喉間發出一聲悲鳴,發了瘋似的掙動起來,身材高大的白人幾乎制不住他,被迫松開了手。他剛要拔槍,陸霁已經翻撐起來,攔腰抱住對方一個側摔,後腦重重砸向廊柱,頃刻間鮮血四濺。
剩下的兩個人眼神驚駭,這些熱衷虐殺的極端分子第一次嘗到了膽寒的滋味,在一個甚至身量并不高、五官極為清秀的東方青年面前。
這是什麼瘋子?!
剛剛短時間内以一敵五,直接斃命兩人,本該已經是強弩之末,行動卻不見絲毫遲緩,反而愈來愈兇。
而更讓他們想不到的是,青年擡手抹了把濺在臉上的血,搖搖晃晃站起來,完全沒有再理會他們,翻身直接從二樓跳了下去。
陸霁擡臂護住自己的頭頸,在地上打了個滾,顧不及關節撞得裂痛,立刻爬起來往台子的方向趕過去。
離得愈近,他看得愈清楚。
柏青梣的側腰和腹部各中了一槍,腰上是切線傷,腹部則直接貫穿,襯衫衣擺收不住汩汩流下的鮮血,早就浸得通紅,更多的血滴滴答答落下去,在地面一點點洇開。顧堯則被嚴嚴實實護在身下,幾乎不留一點縫隙,也看不清情況如何。
“陸……陸哥……”
耳邊傳來顧堯低弱的聲音,“後……面……”
陸霁猛地轉過頭。
他看見了那個本不該存在的殺手。
并且他認得。
——他當然認得。
因為那是他的祖父最信任的人,跟随在陸岱川身邊将近二十年的保镖。
此時此刻,卻出現在這裡。
猶然滾燙的槍口,再次對準柏青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