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棉球從蔣商鑒指間滾落,在瓷磚上彈了兩下。
妃子還在笑,嘴角扭曲得像摔裂的石膏像:“她爸昨天在ICU簽病危通知,手背上還粘着讨債人潑的紅油漆。”
窗外的香樟樹沙沙晃着,妃子摸出個褪色的哆啦A夢鑰匙扣,彈簧挂件在節能燈下晃出細碎光斑。
蔣商鑒想起大二暑假,這人在實驗室熬了三個月,最後用競賽獎金買了對戒,就想着給初戀一個驚喜,結果初戀倒是給他好大一個驚喜。
“那你現在還想跟許和隋在一起?”
“不然呢?”他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給她換假肢要錢,植皮要錢,還債要錢!我他媽連實驗室耗材現在都想偷!”他突然安靜下來,幾乎絕望,“數學證明能換錢嗎?黎曼猜想解決之前,我連她止痛藥都供不起。”
淩晨走廊響起輪椅碾過地磚的吱呀聲。
妃子突然抓住蔣商鑒手腕:“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她大一翻牆特地給我送餃子?”他咧開嘴笑,眼淚卻垂直墜進領口,“結果摔個大馬蹲,餃子都摔得稀碎。”
蔣商鑒看着他把手機通訊錄劃一遍又一遍。
許和隋的名字在“急診科李主任”和“狗頭老高”之間不斷閃爍。
“真要打?”蔣商鑒按住他發抖的手背。
妃子突然觸電般抽回手,解鎖屏幕的動作像在拆炸彈。
塑料瓶滾到蔣商鑒床邊。
妃子盯着來電顯示的表情,像被推上絞刑架的囚徒突然發現絞索是彩帶。
他劃開屏幕時指甲在鋼化膜上刮出刺響,嘴角還挂着慣有講黃色笑話的弧度。
“寶貝兒想我了?”輕佻的尾音被消毒水浸泡得發脹。
“别貧,我都知道了。”對面語氣很淡定。
“許和隋,我是爛人,對,就是想吃軟飯的垃圾……您千萬别心軟,真的,往我臉上潑咖啡都行……”他忽然哽住,脖頸暴起青筋,“是,就算她隻剩半拉也……"
電話那頭傳來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醫藥費我墊了。”許和隋的聲音混着打印機嗡鳴,“你别着急。”
妃子張了張嘴,喉管裡擠出破碎的嗚咽。
通話結束的忙音響了四十六秒,他才想起要呼吸。
蔣商鑒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就暫時戰術性無視他。
妃子正站在窗邊抽煙。
煙灰簌簌落在米色窗簾上,像潑開一灘死去的螢火蟲。
“你手在流血。”
“這點血算個屁!她爸都快燒成炭了!”妃子猛地站起來,輸液架哐當砸在牆上。他胡亂抹了把臉,“你見過人用鈎子穿假肢嗎?就那種......”他比劃着,突然弓下腰幹嘔,“操,她腿也瘸了,她以前跳芭蕾的,白裙子,笑得可甜......”
蔣商鑒看見他後頸凸起的青筋在跳,像困着隻垂死的獸。
走廊消毒水味湧進來,妃子摸出打火機點火,三次都沒對準煙頭。
火苗舔過他顫抖的指尖,在皮膚上燙出焦糊的月亮。
“我這裡還有點錢,你先拿去應急。”蔣商鑒試探性提供幫助。
“就你這仨瓜倆棗,零頭都不夠,她家現在欠六百多萬,就這隻是借款,公司還欠呢。”
妃子終于點燃煙,火星子落在他新買的紀梵希襯衫上。
他突然咯咯笑起來,笑着笑着咳出淚。
“你說我這人是不是特賤?許和隋......”
蔣商鑒看着煙灰缸裡堆成小山的煙蒂。
這家夥此刻卻像被抽了脊梁骨。
妃子突然湊近他,瞳孔裡泛着病态的光:“要不你找倪旖借我點......”
“你怎麼不找許和隋借錢?”蔣商鑒不打算求助倪旖,他不想跟倪旖感情變質。
“人都明确跟我一刀兩斷,我哪有臉?”妃子滿臉愁容,“她爸媽全身65%燒傷,現在跟我說治療費每天五位數起步,這數字比我當年吹牛說要收購騰訊還離譜。”
“你明明已經選好了。”蔣商鑒打斷他。
妃子僵在原地,嘴角抽搐着往上扯,比哭還難看。
“我不忍心利用許和隋,我愛錢不假,但沒那麼下作。”
手機又震起來。
許和隋的名字在屏幕上再次跳頻。
妃子盯着看了十秒,突然抓起手機砸向牆壁。
金屬外殼崩飛的瞬間,他啞着嗓子吼:“老子不後悔了!真不後悔!”
深夜的住院部走廊像條冰冷的腸道。
蔣商鑒終于找到他。
妃子正蜷在自動販賣機後面啃指甲。
顯示屏藍光打在他臉上,映出滿臉淚痕。
“她一定好痛吧,”他盯着虛空喃喃,“以前我打籃球骨折,疼得嗷嗷叫,她給我喂了三個月飯......”
許和隋的電話在淩晨三點打來蔣商鑒手機。
妃子握着蔣商鑒的手機,指節泛青。
“錢要多少?”女聲帶着薄荷味的清醒,“我打你賬上,但你得想清楚,真要擔負責任那就得一輩子,後悔了以後想離婚都承擔社會道德壓力,知道她家欠多少外債嗎?知道殘障人士就業率多低嗎?還有你以後結婚生孩子後承受的壓力……”
這段話問得又輕又快,仿佛被燙到似的。
妃子突然對着話筒笑起來:“謝謝。”
“不客氣,以後别後悔就行,不然那女孩估計會崩潰,送佛送到西,送半拉容易招惹怨恨,你現在得想清楚,不要沖動,一輩子事情得考慮清楚。”
蔣商鑒覺得許和隋人不錯。
妃子握着手機站在窗邊,塑料瓶從他頭頂滾到瓷磚上發出空洞的回響。
雨停了。
月光把那人背影拉得極長,肩膀卻縮成佝偻的一團。
像被無形的手攥住的蝦米。
“喂?”妃子突然笑出聲,“大半夜的詐屍啊?還不睡?”
笑聲在病房裡炸開時帶着金屬刮擦般的刺耳。
蔣商鑒看見他左手神經質地摳着窗台縫隙,指甲縫裡簌簌掉下白灰。
“真不後悔?”
妃子轉身時手機屏的冷光打在他臉上,嘴角還滑稽翹着,眼淚卻順着法令紋淌進咧開的嘴裡。
蔣商鑒突然想起好幾小時前這人頂塑料瓶扮小醜模樣,喉頭泛起酸澀的鏽味。
妃子站久了,腿都麻了,踉跄着撞翻椅子。
蔣商鑒伸手去扶,摸到他衣裳下繃緊的肩胛骨在發抖。
妃子抹了把臉,指尖還沾着窗台的白灰,他抓起礦泉水猛灌,吞咽聲混着哽咽。
蔣商鑒看着水珠順着他下巴滴在微信置頂對話框上。
“你卡裡不是有家裡給的買房首付?”蔣商鑒話音剛落就後悔了。
妃子突然暴起把空瓶砸向牆壁,塑料殼彈到病床欄杆發出驚心動魄的脆響。
“那可是許和隋!煙草局!編制!她一家子都有錢,她七大姑八大姨都出息,都不差錢,”他眼眶赤紅地揪住自己頭發,“我要是跟她在一起……”
尾音陡然變調,像卡帶的錄音機發出尖銳的雜音。
蔣商鑒看着他抓起充電器往包裡塞,拉鍊齒卻反複卡住。
“我送你去銀行。”
話剛出口就被按回病床,妃子手心的冷汗透過病号服滲到他皮膚上。
“無論怎麼着,你都會選倪旖,就算她沒錢。”妃子突然笑起來,淚痕在臉上結成晶亮的鹽殼,“但我他媽不是聖賢啊商商,八十萬是我父母一輩子積蓄,扔水裡還能聽個響……”
他摸出顆菠蘿糖塞進嘴裡,嚼得腮幫鼓起猙獰的弧度。
“她少條胳膊,腿還瘸了,父母癱着,我這輩子……”
蔣商鑒看見他脖頸後黏着绺濕發。
空調風裡飄着鹹腥的汗味,混着菠蘿糖甜膩的香氣。
窗外又開始下雨。
妃子把錢包裡銀行卡一張張排在窗台上。
五張卡在雨幕中泛着冷光,像列隊的錫兵。
“你記不記得食堂蟑螂湯?”他忽然沒頭沒腦,“當時我說要訛學校三萬塊。”
水珠順着玻璃蜿蜒而下,在他臉上投下扭曲的影。
蔣商鑒看着他往轉賬界面輸入金額,手指懸在确認鍵上遲遲不落。
雨聲中忽然混進機械的電子音:“餘額不足。”
妃子愣了半秒,突然大笑起來,笑得整個人蜷成一團,手機啪嗒掉在積水裡。
“我他媽……”他抹着臉直起身,“老子命硬,喝自來水都能活。”
他哭得嘔吐,像受傷的獸類在舔舐傷口。
妃子倒退着撞上牆壁,蹲下來捂住臉。
“操,老子連她現在的樣子都不敢想......”指縫裡溢出的嗚咽混着破碎笑聲,“你說她單手怎麼換洗澡?會不會疼得罵我王八蛋?”
“妃子……”
蔣商鑒紅了眼眶,垂眸,簡單算算開支,将手頭多餘的錢打到妃子賬上。
妃子接下來會手頭很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