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上了駕駛室,有點想笑,“氣得不輕吧。”
“一點沒變。”許珍意從小就有本事搞得他又氣又煩,渾身都不爽。
胖子說:“但你整個人活過來了一樣。”
許青時沉悶抽煙。
胖子也點了支煙抽,看着方向盤有些感慨。
雖然他比許青時大三歲,也比他出社會早,但他們算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
白言眉被抓是許青時最難的一年。他拼命賺錢,拼命找人給他媽打官司,養父家裡也亂作一鍋粥,許青時經常郁郁寡歡愁眉不展,沒見他有過一天好心情。
不過那時許青時忙得很,睡覺時間都缺,沒時間有情緒,胖子看着他什麼都幹過,為了來錢快還打過一年黑拳,但章之畢竟是個小地方,沒什麼掙錢門道。
後來他去了外面,跌跌撞撞認識了現在這個做木材生意的大老闆,這兩年在邊境地帶開吊車,過年都不回來,他混得開後,章之這個木料廠還是那老闆讓他來搞的。
三年前眉姨兩刀下去,親老公死了,還有一個成了植物人,一年前小翠查出胰腺癌,許青時用來還債的錢全拿給他應急去了,那植物人家屬找許青時撒潑什麼髒話都罵完了。
許青時有本事,時間一晃而過,如今錢還的應該是差不了多少了,最多還有半年估計就能喘氣了。
但胖子一直沒聽見他對未來有什麼打算,心裡也隐隐擔憂。
這樣厲害的人就窩在這小破地方,像陷在泥沼裡,日複一日過着相同的生活,平靜,平淡,平庸,他都覺得可惜。
看得出來,小姑娘的出現顯然猛的刺激到他神經了。
站在旁觀者角度,胖子覺得這是件好事,甚至覺得許珍意出現的時機再恰好不過,許青時停滞不前的人生,需要來這麼一下。
胖子不想幹涉過多,轉而問起昨晚的事,“那群外地佬呢,怎麼說?”
許青時一臉冷漠不屑,“不用管,我處理就行。”
胖子發現不扯上許珍意的問題,這人身上那股鋒芒就又出來了。
至于跟那群外地佬的矛盾還是一個月前的事情了。
路垚的車在隔壁縣被那幾個外地佬給劫了,人還被人揍了一頓,這個車場上的管理人員不是許青時安排的人,胖子隻知道是許青時老闆那邊派過來的。
雖然同是一個車場的,但大家隻維持着表面和氣,這種時候他們既不幫路垚讨回公道,也不幫他把車搞回來。
路垚年輕好面子,在車場上受了委屈就一個人瞎折騰,胖子都是後來才知道的。
而那次剛好許青時也是回來處理白言眉的事,沒讓胖子出手,不然胖子從良前在章之也是混社會的。
許青時直接截了人家的貨,差點搞得對方逾期賠償,最後幫路垚把車給換回來了。
但梁子就這麼結下了。
胖子擔憂,“再這麼扯皮下去你們那車場生意都沒法做了,他們今天敢闖到這裡來,明天指不定再敢幹出點什麼事,這樣下去遲早會出事。”
在胖子看來,雙方歸結到底争的是市場,他沒許青時看得沈,在許青時眼裡,這純屬就是車場内部的問題。
胖子這兩年不敢刺激他家老太太變得特别乖順,許青時不跟他說明白,不讓他摻和,反正就是一句他能解決。
“不早了,回去了。”許青時跳下車。
胖子:?
他媽什麼時候十點半在你這算不早了?
還有,還沒聊完呢。
這時,遠處跑來一個人,近了,路垚從黑漆漆的夜裡露出來。
胖子跳下車,來到許青時身邊,看着路垚皺眉,“你小子跑來這幹嘛?”
“那個…”路垚見兩人都在,往後退了幾步,然後飛快扔下一句“許妹妹一杯倒了”就拔腿往大門口跑。
胖子下意識去看許青時臉色,真是那個黑啊。
許青時帶着許珍意回去——喝醉的許珍意。
就沒看着一會兒,這丫的一杯貓尿下肚就暈乎了。
許珍意不舒服,臉通紅趴在許青時背上,一開始她掙紮的厲害,不熟悉他硬邦邦的骨架,所有味道也是陌生的,直到她貼着他脖頸,狠狠往皮膚上嗅了幾口才安生下來。
許青時不知道,隻發現她忽然不鬧了,以為她睡着了。
過了會兒,寂靜的夜裡隻聽她自言自語起來,喊哥,喊許青時,嘀嘀咕咕不知道念些什麼。
某一瞬間她好像無比清醒,柔軟的眼波裡神情哀戚,喃喃自語,“你知道的許青時,我從六歲跟着你,那差不多是一個孩子開始能記事的年紀,然後我的記憶裡就全是你,跟我相依為命的那個人是你,我不來找你找誰。”
那段監控,許珍意看到他的冷酷與強硬,也忽然意識到小時候的自己其實沒有生存本能。
書上說,在走投無路、絕望、孤獨之時,人們會找回直指生存的本能。
這将永遠是王牌。
但那時她有許青時。
她以為她的王牌是許青時。
她輕聲說:“哥,你才是跟我最親的人啊。”
但是在這個有那麼一點溫情的時刻,她胃裡忽然一陣翻江倒海,然後吐在了許青時身上。
“你特麼…”
回到租房,許青時把她扔沙發上,然後進了房間換衣服,門沒關,暖黃的光傾瀉出來,許珍意爬起來坐着,呆呆地盯着裡面看。
因為一個聚焦點,她忽視了所有面,也就是所處的陌生環境。她看到一個男人,他站在床邊兜頭脫下T恤,那動作有點欲有點香豔,她心口忽然有點發緊喘不上氣,還口幹舌燥,接着一片暖和的光籠罩住一具精悍結實的身體。
那瞬間,腦海裡是秋天成熟的麥田。
她用這片麥子主人的視線緩緩巡視。
她記得自己好像要巡視哪裡,是哪裡來着?
她的目光沿着那背肌和脊柱線起伏攀爬,就像在田野裡奔跑撒野,最後終于落定在他右邊肩膀。
對,是這裡。
這裡…這裡受傷了。
許青時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坐起來了,一側頭就看到她盯着這邊,擰眉腳一勾,砰一聲關上門。
這沒什麼,許珍意眼睫撲簌抖了兩下,然後一頭又栽回了沙發裡。
許青時換了一套床品,出來把許珍意扛進房扔床上,她倒在被褥裡撲騰,像一條擱淺到岸上的魚。
許青時看見她拱起腦袋,鼻子又像狗似的往枕頭裡深深嗅了幾下,然後這不知是魚還是狗的玩意躺屍了。
什麼毛病。
他蹲床邊給她脫鞋,睡夢裡的人警惕性依舊極高,反腳踢在他下颌上,跟回光返照似的。
許青時動了動震麻的下巴,粗粝手心握着白嫩腳踝想給她來個真骨折。
再彎腰蓋被子,她卻忽然睜開眼睛看着他,許青時扯着被子頓住,低頭凝視着她。
夜寂靜,他們靠得也近,是這幾天以來兩人第一次都目光直白而平靜的,認真仔細打量彼此。
重逢之所以稱之為重逢,一定會有這麼一次,一個對視,也比尋常人多着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看什麼?”他的聲音融入夜裡。
她像是沒聽見,忽然低聲呢喃:“哥,我好想你。”
她說完就輕輕閉上了眼睛,眼角卻滑出眼淚。
許青時仍舊保持着姿勢沒動,看着她,好幾秒後,擡手幫她擦去了眼角的淚。
“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