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出來時神情已經如往常一般,但杜衡這個兒子還是發現了自己老父親眼眶那不正常的紅。
“幫我将葉瑾喚……算了,還是我自己過去。”杜翀話還沒說話,又擺了擺手,起身準備往外走。
“父親。”杜衡連忙将人喚住,“葉姑娘來拜訪你。”他本就是來找父親告知他這件事的。
“趕緊讓她進來。”杜翀連忙道,還有些沒好氣,看那樣子,似乎還想敲一敲大兒子的頭,“今日天氣可沒多暖和,怎麼能讓她在外面等着!”
杜衡可不敢跟自己父親頂嘴,忙點了點頭,道:“是,都是兒子的錯,我現在就是把人請進來。”
……
葉瑾入屋時,杜翀正坐于書案旁,案前爐火尚溫,灰白胡須微卷,眼角似仍留着先前未幹的潮意。
她一腳踏入,原本還準備拱手見禮,卻不料杜翀已快步起身,朝她迎了幾步,聲音不似往常沉冷,而是低緩而帶着些沙啞:
“你來了。”
葉瑾微一颔首,唇角含笑:“聽杜大哥說您要見我,那我來得還真是時候。”
杜翀眼神落在她臉上,定定看了好一會兒。仿佛是在确認,又仿佛是在回憶。這幾天已經看過許多回的那雙眼睛,本就很是熟悉,此刻更是真的在她身上看到了千百次夢回也喚不回的故人身影。
他輕輕一歎,轉身緩緩走向書案,片刻後将一封已展開的書信捧了出來,遞到葉瑾眼前。
“這幾日,我一直在等。”杜翀聲音低沉,帶着藏不住的情緒波動,“這封信,是今日才送到的。我讓人去查的——查的,是你。”
他将信遞出,語氣緩慢卻笃定,仿佛是交出一份遲來的答案。
葉瑾接過,目光略掃,心中便已了然。
信中寥寥數語,卻信息詳實。杜翀顯然并未僅憑幾分相似的眉眼便下定論,而是獨自派人回京調查。所查之事,并不僅僅止于那位“皇後”的真假,連“阿蘿”這些年來在花樓、在逃亡路上的經曆,也一并被寫入其中。
葉瑾将信折好,手勢平穩,面色如常。她沒有追問,也沒有驚訝,神情平靜得仿佛手中所握的,隻是一頁久遠的舊聞。
這一刻的寂靜,反倒讓杜翀心頭一緊。
這孩子……太沉了。
沉得不像還未及弱冠的年紀,更不像是方才得知身世被頂替、親緣被奪的人應有的反應。那種應當出現的激憤與驚懼,在她身上竟半點沒有。
但也正因如此,他心中那一層早已潛藏的憐惜,如潮水般泛濫而起。
他啞聲道:“那年……确實太亂了。不是隻有邊關,京城也不安生。你父母一同奔赴戰場,為了保你無恙,葉将軍隻能将你托付給他的胞弟一家,讓他們帶你離開京中。”
說到這裡,他的臉色一點點沉下來,直至鐵青。
“他那弟弟,也帶了自己的女兒一同避亂。”杜翀咬牙,胸膛起伏,“等他回來時已是好幾年之後,卻說他女兒早已染病夭折,隻帶了你回來……而那年你父母皆已殉國。我當時過于悲痛,确認那女孩手腕上的胎記之後,便都信了他的說辭。”
葉瑾神情微頓,眼神卻一點點冷了下去。
杜翀閉目片刻,語氣帶着刻骨的懊悔:“沒曾想,竟是他趁亂調包——将他女兒頂替了你的位置。”
他再次望向葉瑾,那目光已不同于初見時的試探與審視,而是摻了說不盡的憐憫與疼惜。
“你……這些年竟被蒙在鼓裡,孤身一人,颠沛流離,受盡苦楚。”他嗓音沙啞,“這樁舊事,絕不能就此揭過!我義兄一生忠勇,卻落得滿門血冤,連唯一的骨血都遭此背離……我若袖手旁觀,如何對得起他泉下有知?”
“你……”杜翀輕聲開口,又手微微有些顫抖,似是斟酌良久,才換了個更自然的稱呼,“小瑾,這些年,你可還好?”
葉瑾擡眸,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點頭:“我很好。”
她說得平靜,沒有激動、沒有憤懑,也沒有如杜翀想象中的困惑。仿佛一切都在她掌控之中,又像是這份真相,不過隻是途中的一塊石子,不足以阻她向前。
“你……先前就知道?”杜翀試探着問。
葉瑾卻微微一笑:“并不清楚。但有些事,從來不是靠名分和血緣才能決定的。我是誰——并不重要。”
“年幼時身在暖香閣,我确實有一再問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人生。”她語氣平淡,“但後來我便不在意了,需要什麼樣的人生,我會自己去争取。”
杜翀聞言,喉頭微哽。許久,他低聲喃喃道:“雖然你說不在意了,但我卻不能不在意。那人現在還占着你的位置!”
葉瑾搖頭:“我還是在意的,至少她不能以葉家女兒的身份成為南胤皇後,也不能叫葉盼兒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