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潢華麗的大殿中,香爐吐着袅袅熏煙,日光從窗棂投來,在紅木地闆上劃出一道明暗交接的線,四周無聲,忽聽得一陣清脆的聲響,床上四角鈴铛急劇搖晃着,叮叮當當的聲響令外間候着的侍女着急發問。
“公主?您醒了嗎?需要奴婢進來嗎?”
久久未曾聽到聲響,侍女鼓起勇氣,提高了音量,再次問道:“公主?”
“不必。”
内間女子的聲音傳來,侍女懸在門前的手放下,恭敬退到一旁,應聲道:“是。”
此刻,床榻四角的鈴铛才終于停歇,跪坐在床榻上的女子顫抖着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那裡平穩有力地一下下跳動着。
她怔在原地很久,終于察覺到了什麼,眨了眨眼,一滴水珠從眼睫滑落,洇濕了身下的被褥。
她一把掀開床幔,四角鈴铛晃個不停,她腿軟得站不住,整個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手肘磕在地上,傳來一陣痛,令她忍不住驚呼一聲。
外面的侍女聽到如此大的聲響,眼看着就要進來,容鸾眼角溢出生理性淚水,忍着疼大聲道:“不準進來!”
容鸾平複着自己的呼吸,撐起自己的身體,搖搖晃晃地跌向自己的桌前,執起鑲金帶玉的鏡子,手已經抖得不成樣子。
她望着鏡子,胸腔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鮮的空氣,手肘傳來的疼痛如此清楚鮮活,鏡子裡的人漂亮豔麗,豔若桃李,尚未脫稚氣,已見得未來風華絕代的模樣。
如今這張漂亮的臉眼眶通紅,她不可置信地望着鏡子裡的模樣,塗着丹蔻的指頭顫着觸向鏡面,懷念地撫摸着鏡中人的模樣。
過了許久,她像是終于反應過來一樣,大顆大顆的眼淚湧了出來,最後整個人脫力地伏在凳上痛哭着,胸腔起起伏伏,哭到痙攣呼吸不過來。
她重生了,她重生了!
前世的一切恍若走馬燈一樣在她眼前放送着,少年時無憂無慮自小便是天之驕子,滿腔熱情付與一人,後來和親事傳來,她與心上人私奔,卻不料真心錯付,被他親手在新婚之夜殺死。
怨氣久久不散,她附身于一隻雪狐身上,無意中到了秘境之中,被困在這裡千年,守着亘古不變的秘境,恨意悔意将她包圍,幾乎将她折磨瘋魔。
最後,場景停格在最後一幕,天幕上的明日升起,世間法則改變,她被耀眼的光刺得睜不開眼,最後身軀逐步輕盈。
記憶收攏回束成一股,過往種種皆成了雲煙,與殿中袅袅熏煙一同消散于空氣中。
容鸾擡起滿是淚痕的臉,扶着凳子站起了身,抽出手絹對着鏡子将自己臉上的淚珠仔細又認真地擦拭幹淨,把自己身上的衣襟扶正。
她對着鏡子揚起了一個笑容,桃花眼潋滟,上揚的眼尾透着少年人的傲氣,她如今是西梁國最為尊貴的公主。
侍女聽着裡面傳來的動靜,正在門外猶豫着要不要去禀告給陛下,就見門突然被拉開,一身華服的公主殿下朝她擡了擡下巴,說道:“愣在這裡做什麼?”
侍女垂頭問道:“殿下,需要為您傳膳嗎?”
容鸾擺擺手,說道:“不必,”她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若是國師來訪,不要放他進來。”
“是……啊?”
侍女還想再問,擡頭時卻連公主的一片衣角都看不見了,公主與國師素來交好,如今這個吩咐是什麼意思?
書房之内,容鸾端坐于案前,面前擺着一摞書,素白的手執起一支筆,卻遲遲不落,直到白紙上洇出了一團墨,她才回過神來。
她将廢紙揉成團丢到一邊,煩躁地擱下筆。
如今她雖然重生了,但她對于國師所知甚少,隻知道他今後會修煉邪法成為邪修,況且,父皇對于他極為信任,肯定不會信自己的一面之詞。
所以,她該如何對付蒼言越來報自己的仇?
“嘩啦”一陣珠玉碰撞聲響,打斷了容鸾的思緒,她随意地擡頭望去,身體中的血液瞬間凝滞。
是蒼言越!
心髒收縮着,不斷湧出恐懼和恨意,她竭力按下自己的情感,藏在袖中的手指握緊成拳,忍不住想要暴起攻擊他。
她深呼吸幾次,始終無法扯出一個笑,幹脆拿過面前一本書,佯裝在看,垂下頭掩住自己的表情。
“公主這是在看什麼?”國師不疾不徐地走進來,似乎并沒有發現她的異常。
“一些雜書罷了,國師有何貴幹?”
蒼言越聽出了容鸾聲音中的冷硬,笑着上前了幾步,立在了她的身旁,“阿鸾莫不是生我氣了?昨夜不是都說通了嗎?”
昨夜?容鸾心神一動,當即就明白了他話中的昨夜——是前世她找他竹林表明心意的那夜。
手下的書一個字也看不進,她腦中亂糟糟的,無意識地在觀察蒼言越的動作。
見她沉默不語,國師繼續道:“若你還在為和親一事惱我,那我今日便向你道歉。”
他向她正經地道了歉,可依舊聽不見她任何的回應,又上前一步,俯身喚她:“阿鸾?”
容鸾察覺到他的手的靠近,下意識顫栗一下,往旁縮去,她微垂着頭說道:“國師,我今日不舒服,你若是有事,我們明日再議。”
幸而蒼言越聽了這話後隻沉默了一會兒,并無懷疑,隻叮囑一旁的侍女讓她好好照顧公主後就走了。
直至他的氣息徹底消散,容鸾才徹底放松下來,整個人無力地癱倒在軟墊上。
前世這個時候,蒼言越亦是來公主府找了她,當時他說神女和親的說法已然傳出,東雲國的那位太子馬上也要到了,如今她是一定要去和親的。
“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我不想和你分開,那個太子我見都沒有見過,萬一是個滿臉麻子、肥頭大耳的醜人怎麼辦?”她抱着蒼言越的手臂,委屈地說道。
蒼言越頓了頓,說道:“辦法是有,就是……”
容鸾急忙問道:“快說。”
“公主可願随臣一同離開這裡?”
他的眼眸認真,仿若漩渦,将她牢牢地吸住,她當即就答應了這件事情,并在東雲太子來皇都之日同他私奔了。
容鸾閉了閉眼,坐直了身體,她不再去想後面發生的事情,朗聲喚道:“春月。”
外面候着的侍女急忙趕來,容鸾質問她為何放國師進來,侍女慌忙跪下請罪,“是國師說要和公主當面說清楚,奴婢想着……”
“算了,”容鸾打斷她的話,揉了揉太陽穴,“現在備馬車,本宮要進宮面見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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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兒怎麼想着來宮中小住?”座上帝王的表情略微和緩了一些,停下手中動作,問她道。
容鸾端莊地笑着,回答道:“如今即将和親,兒臣怕再出現變故,便想着來宮中小住幾日,況且東雲國山高路遠,往後再回來也沒有定數。”
皇帝聽了這話,尚有些懷疑,她前幾日還在祭禮上搞出這麼大的動靜,才短短幾日,這就轉性了?
他合上奏疏,說道:“三日後東雲國的太子會親自來訪,上次朕給你的玉如意信物可帶上了?”
“沒……”容鸾立刻反應過來,叫身旁的侍女過來,附在她耳邊小聲道,“你現在去取,就在我私庫裡,最右的箱箧裡面。”
皇帝看見了她的動作,滿意地颔首,又與她說了好些話,一副父慈女孝的樣子。
容鸾回到她暫住的殿中,歪倒在床榻上,放松了些,這裡是皇宮,蒼言越無诏不得進入,她至少可以先躲上一段時日。
如今的她沒有前世附身雪狐後的實力,隻是個金丹修為,定是不能和他硬碰硬,當務之急是離他遠些,從長計議複仇要事。
她忽而想到了什麼,一下子坐直了身。
她前世死得早,成了狐妖後又被困在秘境中久不見外面的世界,對于外面發生的事情可謂一概不曉。
可她依舊知道,千年後的大陸統一,在這場群雄逐鹿中,勝利的是東雲國。
何況……她眼眸微動。
要逃離蒼言越就必定和親,既然和親已成定局,那她何妨不好好利用一下那位東雲太子?
正想着,外面傳來一陣敲門聲,是她吩咐去拿玉如意的那個侍女回來了。
容鸾接過玉如意,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就多問了一句:“還有何事?”
侍女開口道:“奴婢回去的時候在公主府上碰見了國師……”
“你和他說了什麼?”
侍女着急回道:“沒有,奴婢繞了遠路避開了他,取了東西後就趕緊走了。”
容鸾表情舒緩道:“做得好。”她如今可不再想和他有再多的糾纏了。
侍女瞧了瞧公主的神色,怯生生問道:“公主與國師這是發生什麼了嗎?”說完後,她也自覺不妥,受驚似的跪下,“奴婢多嘴!”
容鸾蹙眉,沒有說什麼,在她面前合上了門,将玉如意随手放在桌上,支頤想着東雲太子的事情。
接下來的幾日都過得平穩無波,容鸾本擔心國師會進宮來尋她,結果一連幾日都沒有聽到他的消息。
他這樣反而讓她更加惴惴不安,她知道這人不是善茬,生怕前世的事情再度上演。
“嘶。”頭皮的撕扯痛感将她拉回現實,她在鏡子中瞪了一眼身後的侍女,說道,“你近來怎麼回事?毛毛躁躁的,換秋霜來。”
梳理打扮好後,容鸾理了理自己繁複的宮裝,嘴角揚起一抹恰到好處的微笑,向外走去。
今日東雲國的太子親自來訪,她得給對方留下一個好印象。
接見的招待宴會上,随着太監一聲尖銳的“公主駕到”的聲音,席上衆人停止了說話,紛紛起身行禮。
公主一身華貴的紅黑相間的宮裝,衣裙之上繡着大片大片象征着吉祥的鸾鳥,頭上斜插着幾支金钗步搖,行走之間腕間的手钏镯子碰撞發出清脆聲響。
西梁國最為尊貴的公主一經出現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那張芙蓉美人面讓外國的使節都看呆了眼。
容鸾入座後,甫一坐下,就不動聲色地往前看去,見到了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眸。
她蓦地想起前世自己向蒼言越說的那番話——“滿臉麻子、肥頭大耳。”
面前的男子非但不醜,反而貌美不已,上挑的眼仿佛有勾人心魄的力量,毫不避諱地同她對上了視線,她匆匆避開目光。
宴會上,在禮官的主持下,她與那位東雲國的太子交換信物,容鸾握着手中冰涼的玉如意,面目平靜地将東西交給了對面的太子。
男子挑了挑眉,似乎有些驚訝,不過他并未做什麼,而是将手中的玉如意交給了容鸾。
宴會散去,衆人離場。
漆黑的夜幕下,響起平穩又清晰的腳步聲,容鸾行至水邊亭前,對身旁的侍女說道:“春月,本宮忽然覺得有些冷,你去拿件衣物過來,本宮就在這裡等你。”
如今雖已将要入夏,但氣候不定,升溫快降溫也快。
侍女恭敬地應聲,小步快走着回宮殿去取衣物。
寒風卷起亭邊池中的濕意,水聲蕩起波瀾,又送來一陣寒涼,容鸾瞧着時間差不多了,站起了身,對侍女說道:“秋霜,我們走。”
侍女遲疑道:“殿下,春月還沒有回來。”
容鸾冷冷往她一瞥,一言不發向前走去,侍女也顧不上再說些什麼了,忙不疊地跟上公主的腳步。
公主并未回到殿中,而是原路返回,又回到了方才舉辦宴會的大殿,停在了殿前曲折的回廊下。
“榮昭殿下。”
長身鶴立的青年朝她走來,容鸾聽到這聲呼喚,愣了一下,“榮昭”是她的封号,她十三歲時就建了府,皇帝為她選中了這個封号。
她擡頭向他看去,檐下的宮燈在她臉上暈出淡黃的光澤,“東雲太子,我貿然找你前來是想與你說清一些事,我雖出生特殊,但并非什麼神女,我不過一介凡人之軀,帶不去什麼祥瑞。”
東雲太子低沉一笑,說道:“榮昭殿下倒是實誠,兩國交好本就是一樁好事,神女傳說隻是錦上添花而已。”
他停了一瞬,繼續道:“不過榮昭殿下為何如此笃定?聽聞西梁的國師可占天意,這可是他親口所說。”
話雖是這麼說,但若是沒有這個神女的命格,東雲國極有可能是不會同意這樁婚事的。
容鸾側頭,看向無邊無際的黑夜,黑夜仿若怪物的深淵巨口,随時随地要将她吞入腹中,令她汗毛直豎。
她頂着寒風站着,垂目說道:“天命一事誰說得準呢?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您請自便。”
“慢着。”
容鸾疑惑地擡頭,就見這個俊朗的青年擡手解開了身上大氅的系帶,然後伸手向前,厚重溫暖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
他比她高上許多,這大氅披在她身上險些掉在地上,大氅将她整個人籠在裡面,隻露出一顆漂亮的腦袋。
面前的手指替她系好了帶子,容鸾擡眼看他,就見他笑盈盈回望過來。
“殿下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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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您……”侍女春月抱着披風驚喜地迎了上來,看見公主身上男子的大氅時,嘴裡的話蓦地停住了。
容鸾将身上的大氅解開丢在了一旁,她上前兩步,說道:“怎麼回來了?”
春月低眉順眼地說道:“奴婢在亭子旁等了許久沒找着公主,想着公主是不是到殿裡來了,就自作主張……”
容鸾聽着她的解釋,探究的表情驟然一變,胸腔中的心髒仿佛要跳了出來,她按住心下的慌張,讓自己盡可能冷靜下來,厲聲吩咐道:“你先出去。”
“公主?”春月怯怯地喊道。
“出去!”
過了許久,身後已經沒了聲響,容鸾終于放下了心,她伸出手,手心上面布着大小不一的指甲掐出的痕迹,甚至有的已經被掐得發青的。
她僵硬地擡步向最裡面的床走去,心裡的石頭始終懸而未落。
寒風呼呼地吹過,将殿中的一盞燈吹滅,容鸾驚慌地抖了一下,她又驚又懼地往旁看去,四周阒然無聲,什麼也沒有發生。
隻是風而已……她安慰自己,繃緊的肩膀沉下。
“發現我了?”
腰間突然傳來一個力道,身後的人将她抱住,容鸾驚呼一聲,卻被他捂住了嘴巴。
國師環住了她的腰身,在她身後說道:“阿鸾這是何意?為何進宮,為何要躲着我?”
容鸾心髒止不住砰砰直跳,她聲線顫抖地說道:“沒有,這是父皇吩咐的,我身為一國公主,豈能拒絕?”
“那……”國師溫柔說道,“私見東雲太子也是陛下吩咐的?”
他笑了一聲,笑聲在靜夜中格外突出,“阿鸾好像很怕我?”
除了怕,她眼裡還藏着一種情緒……國師眯了眯眼,思索着她為何會一夕之間變化如此之大。
“沒有。”
容鸾放柔了聲音,竭力讓自己恢複從前面對他時的樣子。
讓春月拿東西是她的試探,自那日讓她去公主府取玉如意後,她整個人就怪怪的,容鸾本以為是因為她和國師勾結,直到剛剛問話的時候,春月身上飄出一股熟悉的氣息。
春月,是國師假扮的,他這幾日一直待在她的身邊,窺視着她的一切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