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有兩間房間。
一間正屋,裡面有一盞提燈、一張書桌和配套的椅子,桌上擺着筆墨紙硯、身邊懸空漂浮并且被分出很多個小格的書架。
一間儲物間,裡面堆積了一些心魔不想要了的舊物。
全都都是心魔撕下身體的一部分捏成的。
早先時間,這裡隻屬于心魔,沒有誰能來到此地,哪怕是識海的主人戲長曲也不行,心魔閉門不出,遇到事情就閃現回來躲一陣,戲長曲也捉不到他。
後來戲長曲為尋突破構築幻境,他的識海拓展無垠,心魔的房間便也飄離在幻境之外,遊蕩在虛無之中,于是天道得以找上門,心魔從沉眠中醒來,得知他宿主要向更高一層突破的事。
此時此刻,椅上靠着一團黑色的稠濃霧氣,遠遠看去極像是蓬柔軟的黑棉花。
黑霧湧動,不大平靜,時而變幻拉長作長條條,時而又變成一個很标準的圓球,末了,它啪叽在桌上攤平,将自己壓成了一塊松松軟軟的漆黑心魔餅。
半響,仿佛一陣旁人不可感知的風刮過,黑色霧氣如煙般星星點點褪去消散,露出其間一位少年。
青萍手臂交疊,柔軟的臉頰枕在臂上,目光輕輕飄向一邊堆滿卷軸的書架。
小乙的聲音響起:【青萍,天道大人剛剛找我了!】
青萍感官尚還遲鈍,先“哦”了聲,好一會兒,才問:“它說什麼了?”
小乙連忙複述:
【天道大人問我,為什麼這麼好的時機你都沒能成功殺掉戲長曲?
我說,你其實很想動手,但是戲長曲實在太狡猾了,明明懂陣法還詭計多端地蒙騙你,而且還有修為在身,即便你提前做好了完全準備,可最終還是敵不過他,結果就被反殺了。】
這樣說不錯。
“嗯,幹得好,”青萍忽地探出手,慢吞吞從格子裡抽出一份卷軸,聲音軟綿綿的,“那它有懲罰你嗎?”
【……】小乙低落,【有。】
不過,天道大人做的事情絕不會出錯,失敗了就該受到懲罰嘛。
【我就幫你瞞這一次,】小乙說,【你下次一定要幹掉戲長曲呀。】
“我會的。”
小乙沉默片刻,猶豫問:【青萍……你這回不會再貪吃再心軟吧?】
青萍不高興道:“我才沒有心軟。”
【青萍……】小乙糾結一會兒,大概是沒有信,因為它又問,【那個時候,戲長曲要死的時候……你在怕什麼?怕戲長曲死去,自己因此丢失性命,還是隻是在害怕戲長曲的死亡而已?】
卷軸很長,末端骨碌滾落到地上,青萍盯着上面的身影,沒有回答它。
性命糾纏的壞處便是:這些情緒他早已分不清了。
好一會兒,青萍答非所問,抿唇,認真道:“我一定會殺了他的。”
殺氣騰騰。
這一點小乙是相信的。
它隻是開始覺得青萍會心軟。
想了想,小乙決定說點叫魔高興的事:【青萍,這回不用再借身份了,天道大人幫你捏造了個很方便接近戲長曲的身份,你直接去就好。】
這是戲長曲為了突破更高境界而誕生的幻境,但也是天道背水一戰、誓死要除掉戲長曲的最終成果,天道自然能對幻境施加一定的幹涉影響。
它狀态有所好轉?
心中閃過這個念想,青萍輕輕“嗯”了一聲,仔細收起畫卷擺好,又攏了攏衣袖,袖中有兩枚種子,一枚碧青,一枚已經被染成了赤紅之色。
人類生來無禀賦,妖魔卻往往有天賦神通在身。
心魔可改人意念,可吃生靈魂魄,也有些強控意識的手段,袖中法力凝聚出的魔種便是其中之一。
從幻境離開後,打入赤龍神魂中的那枚魔種也回歸了,裡面多了一股浩瀚火炎之氣——赤龍死前遁藏了一份真靈在種子中,兇悍異常。
手指碰了碰兩枚種子,觸及赤色種子的那一刻,指腹微微灼痛。将兩枚魔種收好,青萍起身道:“那就走吧。”
推門而出,已是幻境之間,某間屋内。
熏香淺淡,紅羅軟帳下,青萍坐在床頭,環顧四周,确認無人後,低頭稍稍理了理身上衣物。
月白衣裳,柔軟而輕飄,似雲一般,微涼,與青萍自己幻化出來的也差不了多少,倒叫他有些不适應了。但缺點也有,就是太繁瑣了些,似乎也不能做出太大的動作,而且青萍沒穿過這種衣服,不确定脫下後自己還能不能很快地穿上。
手掌伸出,握了握,還是沒什麼力氣,看着很脆弱的樣子。青萍已經相當習慣了。
他再調動法力,感知境界。
築基九層,距離養靈不過一步之遙。
……戲長曲應當過得還可以?
小乙遲遲沒有動靜。心中思忖,青萍走至窗邊,将窗推開的霎那,明媚而灼熱的光透進屋内,鳥鳴蟬叫,桃李開得絢爛。
似是夏日,但又沒有那麼灼熱。
他留在外界不過盞茶時間,一晃便過,此間卻不知道過了多久。
青萍遠眺片刻,發現外面隻有風景、沒有人走動後,膽子大了些,胳膊肘支在窗上,身體沐浴在陽光中,很舒服地眯起眼,覺得此時天氣較寒冬好多了。
迷糊間,冷不丁,似乎有人貼在他耳邊,氣息幽冷,含着一點笑意,歎問:“心魔,你怎麼把我小時候鬧了個天翻地覆呀?”
青萍打了個寒顫,眼睛睜得溜圓,看向窗外,花葉被吹得嘩嘩作響。
隻是一陣難得清涼的風徐徐拂過罷了。
青萍安靜了一會兒,伸出手摸摸自己腦袋,懷疑自己怕不是又生了病,不然怎麼連風來都能想到宿主。
小乙暈眩了好久,這時才上線給青萍介紹:【青萍,你現在的身份換做雲煙,為無明宗宗主雲亮海的私生……】
它似乎舌頭打結,頓了一下,吐字說:【私生女。】
一來就是個震撼消息。
【……】
青萍困惑,迷茫。
他确信自己是男性。
天道莫非有什麼認知障礙不成?
小乙也不太理解,覺得天道大人是在不痛不癢的事情上故意惡心青萍,讓他過得不那麼順心——不對,怎麼能這麼想天道大人呢?它連忙打住念頭,對青萍道:
【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雲煙現在是戲長曲的未婚妻!】
平地一聲驚雷!
青萍聽呆了。
未婚妻,那不就是妻子,那不就是道侶——
他的宿主竟還有這種桃花?
……
……
……
荒謬,太荒謬了!
置他于何地!
【這個婚約不是戲長曲本人應允的,而是巡天司和無明宗之間的利益交換,】小乙見他生氣——為什麼生氣啊——連忙為戲長曲解釋道,【戲長曲不知道此事。】
青萍心裡堵得慌,下意識地說:【過去從沒有過這樣的事。】
旋即怔愣住,因為他不能确定。
最後一次與戲長曲見面後,心魔陷入沉眠,睡了很久的一覺,他已經很久沒有關注過戲長曲了,自然也不知道戲長曲是否在他不在的歲月中有了什麼重要的人、親近的人、心上人或愛侶,隻是憑借着一概的了解便一直武斷地覺得是沒有的。
可萬一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