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醉卧殘荷,池面散發着濛濛的銀光。沈嫣款款走進花園,一身輕薄的窄長羅裙,肩上披的方巾繡了一圈纏花紋,手上松松握着把月扇,走近了擡扇一笑。身後的阿堇向亭内福了福身,在亭前停了步。
青玉再給林淵倒了一杯酒,又給沈嫣倒菊花茶,福了福,轉身也出了亭外,和阿堇并肩站一起。
沈嫣望着她們的背影,打趣道,“也不知你以後嫁到哪,誰家裡進得青玉這樣的陪嫁,真是祖上修來的厚福。”
林淵半坐半躺,撐着腿挨在榻椅上,毫無儀态可言,聞言輕笑道,“一開口就嫁不嫁的。她就算陪嫁陪的也是我,跟誰家都沒關系。”
林淵手上捏着小杯子轉着玩,杯裡的酒早喝光了。沈嫣扇子半遮着一臉玩笑的鄙夷之色,本想再揶揄她兩句,卻見她眼睛垂着,唇明明是笑着的,看着還是帶了絲倦意。于是沈嫣玩笑也不敢開了,扇子往酒壺一戳,示意林淵自己倒酒,“怎麼了?我還奇怪呢,都要熄燈了,半夜三更地找我出來。”
林淵沒倒酒,卻把杯子放下了,“懶得去你那邊,一院子的夫人小姐。”
沈嫣和母親借居在林夫人院裡,所謂一院子的人,說來說去不過是林淵懶得應酬林夫人那幾聲“淵兒”罷了。沈嫣靠在椅背上,把扇子慢慢扇着,慢得根本覺不着有風,那出口的話也慢慢懶懶的,“叫我去你那邊睡一晚也行啊,還特特地跑出來賞月。”
林淵歎道,“你算了吧~連根簪子都得讓阿堇轉青玉轉我才轉到林潋手上。你來睡一晚?她要是借點由頭跑來唠兩句,那些媽媽又得去東苑傳是非,說她不安分,攀高枝兒。”
“我算什麼高枝兒,潋潋天天在六皇子身邊呆着。”
沈嫣搖着扇子失笑,忽然想起今天在宮裡撞見林潋他們下學,那小孩兒好像還調笑了六皇子兩句。後來事情一件接一件地來,沈嫣心裡一直吊着,早把那一幕忘了。現在想起來,才覺六皇子身邊的林潋,和自己身邊的潋潋,竟那麼不一樣,簡直判若兩人。林潋在她身邊的時候那麼乖,動辄臉紅,專長低頭,話也說不了兩句,真有些閨秀的樣子。反而在六皇子面前,像個小公子和朋友鬧着玩似的。
但哪個她都挺好,調皮可愛的,臉紅害羞的,連那個胡亂解佛語的,也伶俐得惹人疼。沈嫣低頭一笑,擡手擋了擋嘴,左腕上一串琺琅彩镯輕輕叮當兩聲。
林淵看了眼,怪道,“你也會戴這種時興玩意兒?”
沈嫣把手臂遞給她看,“皇後娘娘賞的。”
林淵随手一撥,幾隻手镯丁零當啷地響了一陣。沈嫣皺着眉縮了回去,林淵要笑不笑地看着她,“皇後可真疼你,聽說這次追封你父親也是皇後提的。”
沈嫣呵護地摸摸手镯,“可不?今天進宮謝恩,我頭都還沒擡,娘娘就說我長得好。大概是頭頂合了她眼緣了~”沈嫣噗哧笑了下,拍拍自己腦袋殼。
林淵揶揄道,“居然敢拿這開玩笑?你肯定不是沈嫣,哪方神仙上身了?可别走了,别讓那小古董回來~”
沈嫣斜斜瞥她,“哎喲,終于笑了,看你今晚那憂愁樣~說吧,發生什麼事了,是不是要問我宮裡潑水的事?”沈嫣又靠回椅背上,悠哉道,“别擔心,娘娘都解決了。就是可憐了那小宮女,一時不小心罷了。”
林淵沉吟一下,“潋潋說,那宮女是故意的。”
沈嫣一愣擡頭。林淵正了正神色,“那宮女不是說她顧着看六皇子才撞上你的嗎?潋潋說那宮女捧着瓷缸,看準了你在哪才沖過去的,從頭到尾沒往六皇子那看過一眼。”
沈嫣瞪着眼睛,“林潋告訴你的?”
“我也是看她有心事,問了半天,她才說自己在考慮要不要把這事告訴六皇子。畢竟皇後都審完了,宮女都處置了。”林淵斟酌着開口,“我叫她别說了。阿嫣,我不是不想查清,隻是不想多生枝節。萬一潋潋說了這麼一句,整件事被細究起來,她就摘不出來了。”
沈嫣一下坐了起來,“你知道她今天的事?誰說的!”
林淵拍拍沈嫣的手,“沒人說,她也沒告訴我。是她回來的時候披着皇子披風,轉身你們那靜悄悄送回來她的外袍,直接遞到小青手裡。青玉都看見了…”
沈嫣立刻啧了一聲,“還有誰看見了?”
“沒有了。青玉除了我,誰都不會說的,别慌啊。”林淵不禁笑道,“看你急的,诶我真沒見你這麼急過…哦不對不對,五年前挪她出來那次,你也跟我急了。我就奇了,林潋到底是我妹妹還是你妹妹呀?你咋比我還上心呢?”
沈嫣軟軟瞪了她一眼,本想說你林淵、乃至整個林府,要是肯上心一點,哪輪得到沈嫣一個外人來對林潋上心。可話到了嘴邊又打住了,其實林淵已經盡力了,沈嫣知道的。林府的不上心,也輪不到沈嫣來置喙什麼。
沈嫣理了理肩上的方巾,撥撥頭發,“是我妹妹呀,我今天剛認的。以後我就盯着她來疼了,你都靠邊站。”
林淵大笑一聲,“哎那好那好,以後你那些小脾氣沖她發去,有什麼想不通的通宵找她抱怨去,别占我的床。”
沈嫣哼了聲,“那你給她弄張大的架子床啊,最好是斷紋小漆的,榻邊擺個檀木十八屜櫃子,給她放點小零食,給我放點小玩意兒,旁邊配兩個丫鬟伺候着~哼,你看我從此下不下來?”
“沒見過這樣給妹妹讨大床的~”林淵樂道,“行行,她嫁的時候我給準備一張,就按着這個規格來!”
沈嫣垂着眼睛,晃晃扇子,“對哦,她都十五了,很快也要各自飛了。”
林淵搖頭,“這些我們就管不着了,反正今天的事…阿嫣,宮裡有人盯着你。你再想想,是得罪什麼人了,還是你礙着别人什麼了?這次沒出事,是大幸,也是個警醒,你可得留神了。”
沈嫣低頭沉思,最終搖了搖頭,“我今天才第一次進宮,誰都不認識,路都搞不清哪條是哪條。若說得罪人,隻能是我們的賞錢給太少了。”說完自己笑了下,表明這是句玩話。
林淵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隻是潋潋說了,這事是故意的,我總有點放心不下。”
沈嫣唇邊彎彎,語氣軟軟,“潋潋護着我,有可能傷我的,她大概都有點敵意,人家未必真有惡意的。”
林淵沉吟不語。沈嫣又說,“再說,我父親都過世這麼久了,家裡孤兒寡母的。說是一品,不過是虛銜,指着诰命夫人的俸祿度日罷了。我能礙得了誰?”沈嫣提起身世,林淵也不好搭嘴,隻靜靜聽着。
沈嫣歎息道,“林淵,我跟你說句真心話,你說我一開口就談婚論嫁…我也不瞞你,我是真的想嫁,恨不得今晚就擡去夫家。”林淵擡頭看她,沈嫣淡淡地說,“我早一日嫁,早一日吃夫家的飯,母親早一日回寒道山。她那份俸祿,在山上能過得很好了,在這?進一趟宮都消耗不起,還有那些應酬呢。别人做了東,我們随份禮都吃力。夫人們疼我,随手送個小物件,我千方百計地推。就怕真接過來了,母親都不知要怎麼還。”
“阿嫣…”
沈嫣擺擺手,“别想着接濟我啊,你接濟得夠多了。這幾年林府給我們送了那麼多東西上山,我知道都是你。”沈嫣手上的扇子輕飄飄地轉了兩下,忽然笑道,“林夫人怎麼可能在包裹裡塞支钗,一按居然能射銀針的?那钗後來被阿堇搶了~她放進去這麼粗的大鐵針,拿來打老鼠,說它準頭好,比彈弓好用。”
沈嫣想起阿堇對那钗子簡直愛不釋手,穿着布衣也要頂着根銀钗。在山路上背着籮筐,走兩步就拔下來射蛇射地鼠,射完又咻地插回頭上。
林淵看着沈嫣自顧自笑得一身紗羅波紋蕩漾,忍不住也跟着她笑起來,邊笑邊斟了杯酒,“你喜歡就好,那是潋潋做的。”
沈嫣驚喜道,“潋潋會做這些?你教的?”
林淵抿了口酒,“我可沒她這手藝。她那手小機關做的,說是兵器都不為過,父親不看罷了。給你的那些東西,但凡帶些機關的,都是她做的。”
沈嫣連忙說,“我記得一個首飾盒,楠木的。一掀開,嘩啦啦流出來一串抽屜,按一下,又嘩啦啦地全收了回去。”
林淵想了想,“不記得,但如果有,肯定是她。”
沈嫣惋惜道,“我好喜歡好喜歡那匣子,一收到就拿到房間裡,開開合合地玩了半天。被父親看見了,說我玩物喪志,去正堂罰跪背書,回來就沒了。我都哭病了,父親也沒拿回來,可能真是扔了。”沈嫣扁了扁嘴,遲來了多年的委屈,眼框忽然一陣發酸。
她本來不過是可惜一個精巧的小玩意,以為是林淵從哪份禮單裡挑出來給她的。現在才知道原來那盒子是林潋做的,當時那小孩才多大啊?也不知趴在油燈下搗鼓了多久,做的那麼精細,轉手就被人扔了。沈嫣從來知道父親嚴格,要是她當時懂得收斂些,那盒子可能就留得下來了。
懂節制,方得長久。說到底,還是她辜負了那盒子。
說起太傅,林淵暗自搖頭,隻好扯開話題,“你喜歡,我回去跟她說一聲。她絕對不睡了,過兩天就給你送個新的過去,做得跟轎子一樣大。”
沈嫣平了平心緒,“她從哪學來這些的?又不是你教的。”
“我們從後院帶她出來那天,不是換了把機關小彈弓玩嗎?我們一走,她就撿起來了,後來說要還給我。我哪還敢收着那天的東西,就讓她扔了,說是你的,你不要了。”林淵笑道,“後來她玩順手了,也不用上學,就在房裡天天搞這些小手藝。我領她去我房裡看書,沒想她一個字都不認識,倒把機關圖看懂了。”
原來潋潋出來以後,林府根本沒給她請先生。而如今,她都能當皇子的伴讀了,連林淵這個林府狀元都誇她的功課,也不知那小孩這幾年背着人怎麼死命地學。沈嫣淡淡道,“果然是太尉的女兒。”
林淵不置可否,“她不是這裡的女兒還好些。她若生在個商賈人家,就憑這手藝,自己開家小店鋪,不得風生水起?就算生的差些,給人打工,老闆肯定也器重。現在?”林淵冷笑道,“埋在這小院子裡,聽天由命吧。”
沈嫣皺眉,“她不是跟着六皇子嗎?”
林淵給自己又倒了杯酒,“六皇子又算個什麼好去處。”
沈嫣一睜眼,連忙四處看了看,“你小聲些!六皇子怎麼了?别瞞我。”
亭前的青玉也扭頭,瞪了林淵一眼。林淵一笑,睨着沈嫣,“這又是替誰急呢?”
沈嫣啧了一聲,一扇風甩她臉上,“林淵,爽快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