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轉過一片鑒磚花牆,領着一個宮女并兩個小太監進了海棠院,直直往正堂走去,“姑姑辛苦了,奴婢剛讓人去請沈大小姐了,姑姑先在正堂坐一坐。”
宮女說,“不用麻煩了,瑜妃娘娘就是讓我來好生探望沈小姐的,怎麼還敢勞動小姐出門?要是吹着風了可怎麼好。我就在這樹下等一等,等小姐舒坦些了,我進去看看她就走,也不敢多叨擾的。”
海棠望了眼沈嫣的西廂房。大小姐帶了潋小姐來,也不知有沒有得夫人點頭的,現在宮裡來了人,就這麼兩廂碰上了,萬一潋小姐是悄悄來東苑的,可就瞞不住了。中秋節下,能不鬧騰還是别鬧騰罷。
海棠笑道,“姑姑不必擔心,沈大小姐今天好多了。早上還去沈夫人屋裡拜節,陪着夫人吃點心了呢。姑姑在這日頭下站着,沈大小姐知道了,在裡面不知得怎麼急。萬一起猛了頭暈,對病更不好了。姑姑在正堂歇歇腳,讓小姐也安心梳妝,豈不兩全其美?”
宮女捏着手帕擋嘴一笑,“你這小丫頭。那我就偷個懶,去堂裡坐坐罷。”
海棠連忙引了大宮女和小太監們到正堂,張羅着拿茶拿點心,趁人不注意拉着一個小丫頭低聲說,“悄悄兒的,去告訴阿堇姐姐,來人是瑜妃宮裡的。等一下沈小姐出來,讓潋小姐在房裡等等。然後你帶幾個人進去收盤子換茶,順帶着捎了潋小姐出來,直接跟着你們出院子,别回頭。聽懂了沒?”
小丫頭連忙點頭,轉身去西廂房找阿堇去了。
不過須臾,西廂房門開了,宮女起身,從堂裡遠遠看過去。隻見一個清瘦身影,桃紅錦披肩垂下一排細細線墜,和臉上淡薄的桃色腮紅自然壓了韻。披肩下是家常的對領直襟長衫,淡色百褶長裙,端莊雅緻。
沈嫣款款走到正堂,和宮女互相福了福身。宮女忙着攙她,沈嫣連聲道歉,說久等了。宮女要扶沈嫣上主位,沈嫣不肯,最終還是坐到客位上。
沈嫣落座了,宮女轉身回自己的座位,卻見庭中幾個丫頭正捧着一堆半空的高腳青瓷碟并茶盤從西廂房出來。她剛要坐下,又見一個青綠的身影也從房裡出來了,垂首跟在丫頭們後面。高高的,穿着半舊長褙禮袍,渾身不見任何首飾,唯有腦後戴着支挺典雅的玉蘭木簪。她一出來,一直守在門旁的一個小丫鬟立刻跟了上去。丫頭們一串地出了院門,都是直走的,唯有她們兩個往左一轉,消失在了院牆後。
宮女心下了然,兩位嫡小姐她在宮中都見過,那看來這隻能是陪着六皇子讀書的那位了。她想起剛才海棠千方百計地不讓自己進西廂房,想來這二小姐是不該出現在這裡的。
宮女淡淡笑着,轉身坐下。沈嫣颔首感激道,“謝瑜妃娘娘記挂。今日大節,娘娘和姑姑一定百事纏身,還要為我分神,我實在心裡難安。”
宮女神色關切,“我們娘娘聽說沈小姐病了,憂心得很。又不知病情,隻好讓奴婢帶了一直收着的一枝百年老參來,什麼病理都吃得。”一個小太監捧着幾個錦盒,開了其中一個給沈嫣看,裡面一枝巨大的人參,紅錦緞在下托着。
宮女又說,“娘娘知道沈小姐家教嚴,是最不肯奢靡的,怕你留着不肯自己受用,特特請人把參頭切了片,這下可不能存了。雖說這不是送禮的規矩,但娘娘看着小姐親切,從沒拿小姐當外人的。小姐可千萬要用了,早點養好身子,别辜負娘娘一片心。”
沈嫣定睛一看,這才看到原來人參莖是切了片的。雖切了薄片,可重新砌得整整齊齊,乍一看還是一枝完整無缺的老參,哪裡不适合送禮了。瑜妃為了說一句沒拿她沈嫣當外人,還真是費心。
沈嫣站起來要謝恩,宮女連忙按着她,笑道,“娘娘說了,奴婢是來探望沈小姐的,要是累着了沈小姐,回頭娘娘要派奴婢的不是呢。”
沈嫣隻好坐下,“娘娘慈愛,臣女感激涕零。”
宮女又叫兩個小太監把錦盒一個個全打開來。“剩下的不過是些女兒家解悶的小玩意,”宮女柔聲道,“沈小姐病着,靜中生煩惱,容易多思多想。心裡悶着,仿佛多大的事。其實移開心神就好了,吃吃玩玩,過他個三五年,那些以為再過不去的坎,到時候連自己都不記得了。”
沈嫣不及多想,垂眸真誠道,“娘娘是有大智慧的。”
宮女捧起茶杯,轉眼望向院中的海棠樹,閑聊道,“沈小姐喜歡海棠嗎?”
沈嫣客居着人家的海棠院,自然得喜歡,“海棠很好,也宜牆角也宜盆,不拘哪裡,都有她的一片天地。”
宮女喲了一聲,撫掌歎道,“娘娘和沈小姐真是心有靈犀,難怪娘娘覺得小姐親切投緣呢。”
“娘娘喜歡海棠?”
“娘娘更喜歡薔薇,但和沈小姐喜歡海棠的心是相通的。娘娘說,薔薇應季而生,應季而落,生的時候開滿一牆一架,占盡春夏明媚。秋風一來,也走得幹脆,不拖泥帶水。”宮女微微笑道,“薔薇是聰慧的花,所以花開花落都順遂。沈小姐以後多來宮裡玩,我們娘娘的靈犀宮裡呀,種了一院子的薔薇。”
沈嫣挂着個禮貌的笑意,捧着杯子在唇邊。瑜妃這般示好,看來是知道皇後想沈嫣嫁六皇子的,不但知道,還主動派宮女來勸她順應時勢。
可是,為什麼呢?瑜妃不會看不出來沈嫣根本沒有任何母家的實力支撐,難道瑜妃不想六皇子更進一步嗎?
沈嫣今日一早和母親說了話,聽了林淵的計劃,還和林潋鬧了一場,現在想着宮裡的事,腦中像打了無數的結,塞得滿滿的空蕩蕩。沈嫣閉了閉眼,宮女立刻關切道,“沈小姐是累了?奴婢叨擾太久了,實在抱歉。”
宮女剛要起身,沈嫣叫她,坦然道,“臣女有一事不明,還請姑姑指教。”
宮女大方一笑,“沈小姐請講。”
“父母之愛子,則為其計深遠。娘娘愛子,為什麼要給他一盞好看不好用的美人燈呢?”
宮女雙眼一彎,“沈小姐真是爽快人。那敢問沈小姐,為什麼覺得這燈不好用呢?”
沈嫣搖頭,“臣女短視,隻知道它照不亮前路,帶不了持燈人去一個大家都想走到的地方。”
“大家都想走到?”宮女輕歎,“有人愛人,所以為他争一片廣闊的天地;有人愛人,卻隻想給他一道和緩的長流。有人嫌美人燈光弱,卻有人正需要她的韬光養晦。沈小姐,每個人要的不一樣,愛人的方式也不一樣的。”宮女柔聲問,“不知小姐有沒有一個真心疼惜的人?一個不計身份地位,隻想對方平安幸福、無災無禍的人?”
沈嫣腦海裡閃過一個淡綠的身影,喉嚨莫名一堵,移開了眼睛。
宮女柔聲說,“如果有,沈小姐定能理解娘娘的苦心。”
沈嫣颔首,“臣女受教了。”
“娘娘讓我帶句話給沈小姐,希望小姐能早日恢複精神。”
“姑姑請說。”
“娘娘說,能掙出一條自己想走的路,那是厲害的爺們;能把任何路都走成自己想走的,才是厲害的女人。”宮女站起身來,向沈嫣深深一福,“無論沈小姐日後抉擇為何,娘娘真心祝願小姐如願以償。”
“娘娘慧語,臣女終生得益,”沈嫣起身扶起宮女,曲膝還禮,“等臣女病好了,定入宮當面叩謝娘娘。”
“娘娘和奴婢在靈犀宮,靜候沈小姐康愈佳音。”
***
日頭緩緩爬過海棠院的花磚粉牆,從東爬到西,漸漸暗淡了。
沈嫣手腳仿佛被困住,身上陣陣發涼,頭痛欲裂。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說話聲,瑜妃和六皇子,瑜妃和皇後,皇後和澤王,皇帝和澤王,皇帝和六皇…沈嫣忽然猛地抽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洪水般湧入,心髒一陣劇痛。她捂着心髒,睜開眼來,急急緩緩地喘着,轉眼望向窗紗。
窗格上排滿工整的十字海棠,灰灰白白的花,千人一面。壓死在窗紗上,那白紗,仿如靈堂的帛。
房裡暗暗的,該是掌燈時分了。她竟睡了這麼久,直接睡過了整個白晝。林淵和母親大概回來過,她一點都不知道。沈嫣慢慢撐起自己,拉過榻幾頂在背後,扭身摸到床頭架子上的火折子,吹起一簇小小的火苗,拉長了身子去點亮架子頂上的琉璃燈,屋裡頓時抹上一層溫柔的黃。地上映着十來條朱砂魚兒,安靜趴着地,看着乖乖的。像是沈嫣沒叫它們,就怯怯的不敢動。
沈嫣抿嘴一笑,蓋上火折子,拿起床邊的月扇對着燈揮了揮。一屋子小魚頓時飛了起來,胡亂地飄來飄去,不像池底的遊魚,倒像空中的飛鳥。沈嫣定定望着一屋子的飛魚,慢慢搖着手中的扇,舍不得停。
飛吧~她是不能飛了,但願這小魚還能飛。
房門輕輕推開,阿堇探頭進來看了一眼,笑道,“可算醒了。”她走進屋來,給沈嫣背後墊了軟墊,又遞給她茶,“醒醒神,都快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