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藍的緞布磨成了啞啞的灰藍,花紋都已看不清,從底下緩緩滲上來如黑的墨綠,定睛看久了,原來是很深很深的紫紅,如血。滲着滲着,忽然湧上一大灘,彙聚在緞布上像個小池塘。
沈嫣淚眼模糊,一手的血,無望地抱着那團緞布,“潋潋,潋潋…”手輕輕一摸,緞布下輕浮浮的。沈嫣驚恐地一手慢慢按下去、按下去,直按到林潋的木床闆上,床闆硬硬的。腿呢?
沈嫣忙撲上去,手跟着染滿血的緞布一直往上按,空的,再往上一點,空的、空的、還是空的。沈嫣眼睛死了一般睜着,怔怔地扯了扯那團緞布,摸了摸,按了按,緞布完全失了人形,一團地堆在榻上。她忽然瘋了一樣揚起那團緞布,緞布在空中四散,化成冥錢飄飄而下,鋪了她一頭一臉。
沈嫣低下頭來,手中不知何時捏住了那支玉蘭木簪,“潋潋,是不是你?潋潋…”她仰臉四處張望,天色青白,山河沉默。簪子一下插進心裡。
“潋潋!!”
“阿嫣、阿嫣!”身體被扯起來,靠在軟軟的什麼物事上。沈嫣垂着頭,腦後一錘一錘地痛着,心也一錘一錘地痛着。一隻手在她背後輕輕拍着,“好了好了,又做噩夢了?”
沈嫣輕喘着,擡頭遲鈍地望着阿堇,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靠在阿堇肩上。阿堇一手抱着她,一手捏着手帕幫她擦着汗,“瞧你,都連做了兩晚噩夢了。”
“她醒了嗎?”
阿堇無奈,“睡懵了?不是跟林大小姐說好了,讓她這兩天先别醒嗎?醒來也是千萬人去吵着鬧着,對她養傷也無益。不如等明日六皇子來過,萬事定了再停藥。”
“小青那有什麼說的嗎?”
“你睡前才問過一次,現在半夜三更的,哪來什麼新消息?”
沈嫣甩甩頭,還是頭暈暈的,掀開被子,“我看看她。”
“喂喂!”阿堇連忙拉着她,“三更天啊大小姐,夫人讓你出這個院門才怪。”
“讓海棠守着,我們溜出去。”沈嫣站起來換衣服,“幫我綁這個帶子。”
阿堇煩得歎了一聲,“你去了能怎麼樣,她也是那麼睡着,你又哭得天塌了似的,白吵着她。”
“你不是說這兩天她不會醒嗎?”
阿堇語塞,認命地幫沈嫣穿着衣服,還是忍不住勸,“你去看她,對她一點用沒有。不如休息好了,想想明天怎麼勸六皇子幫忙争她的位份。”
沈嫣沉下眼睛,“不用怎麼說,是他答應了納潋潋的。這件事,他必須盡力。”
阿堇納悶,“不是六皇子單方面想納小林潋的嗎?原來是小林潋找他的?”
沈嫣扭頭瞪她,“你在說什麼,潋潋不知情!當然是六皇子自己想的。”
阿堇暗笑,“是你自己說六皇子答應了小林潋的。”
“我半夜起床說的話,你都不過腦子聽的嗎?!”
阿堇幫沈嫣披上披肩,合着唇不說話。過了一會,沈嫣輕輕拉拉她衣角,細聲細氣,“…對不起。”阿堇垂眸給她綁着領子下的細帶子,安安靜靜,沒看她。沈嫣又拉拉阿堇,扁着嘴,“阿堇…”
阿堇不情願地擡眸掃了她一眼,“大小姐拿我撒氣,我能說什麼。”
“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啊。”
“所以你氣什麼呢?”
沈嫣咬着唇不說話,眼睛低低的,好像很歉疚的樣子,又好像有點恨恨的。阿堇撇了撇嘴,不用說了,肯定是跟小林潋有關的,大概還在氣着林府無故打她,也許也氣着自己沒能早點趕到,或者,還氣着點别的。剛才說起六皇子的時候,阿嫣臉色可不太好。阿堇搖搖頭,也許真是小林潋這麼作死自己去找六皇子納她。搞得現在人直直躺床上了,阿嫣一肚子氣,也不知該找誰撒去。
阿堇點上一盞小提燈,輕輕拉開門探頭望了一眼,小聲叫海棠過來交代了兩句,反手一拉背後的沈嫣,兩個人低着頭踮着腳小跑着出了院子。
屋外的月光明晃晃地鋪在磚地上,一路上仿佛浸了水,磚地泛着淡淡的光。吸進來的空氣寒津津的,腦袋立時清醒了不少。沈嫣擡頭望着天上的月,想起那日她從林潋的院子裡走回來,身上仍帶着林潋的血,腳步漂浮,好像走在一個沒有盡頭的噩夢裡。當時也是這樣的月色。
當時阿堇攙着她,在她耳邊密密地說,林潋沒事了、發燒是正常的、腿骨裂了能好的、大夫都說敷藥休養就好了、林大小姐也回來了、放心吧、林潋沒事了、小林潋沒事的…來來回回這麼幾句,念經似的。
幸好有阿堇。
确實幸好有阿堇,那日林汐帶着沈嫣沖進前院,兩人都被林潋那一身血吓的不輕。林汐打開那幾個按着林潋的婆子,沖到她父母面前語無倫次說他們殺人了,沈嫣抱着林潋一個勁地隻會哭。隻有阿堇迅速檢查了一下林潋的腿傷,立刻吩咐擡塊門闆來,又說大夫來了直接去西苑。
林潋一擡回西苑,整苑的丫鬟全部驚起,其中兩個趁亂偷溜到府門報了小厮,小厮拔腿就往丞相府跑。林淵拜完别的府邸,剛在丞相府夫人房裡坐下,茶都還沒喝,砰地放下茶杯就要告辭。丞相夫人一聽,一臉病容,仍撐起自己,果斷叫下人去套馬,拉着林淵的手,“孩子,馬車礙事,你騎馬回去!事情完了,派個人回來告訴我一聲。你那二妹妹叫什麼?”
林淵不到兩柱香就到了林府門前,一蹬馬背飛到地上,兩步就跨進了府門。幾個大丫鬟早就等在了前庭,一見林淵回來,一排跪在地上不敢說話。
林淵冷笑,“請罪的話免了,那麼大個人從西苑被帶走了,快打死了才來人報我。青玉一走,一個個就沒頭了。罰你們也沒用,青玉回來,讓她自己把你們的罰全領了!”
丫鬟們一聽,頓時一排對着地猛地磕頭,“求大小姐開恩罰我們,實在是我們自己無能偷懶,不怪青玉姐啊。”
林淵擡步就走,看也不看她們,“找個人上來,利索點跟我說清楚情況。”
一個丫鬟硬着頭皮爬起來跟着林淵快步走,把剛打聽到的前庭審潋小姐的前因後果簡略地報了給林淵。
青玉追不上快馬,在後面乘着大小姐的馬車回府,拉了小厮上車,細細問他今日有誰來過,宮裡的?遞了帖子?六皇子派來了個小宮女,專門找夫人的?打潋小姐隻打腿?
青玉點點頭,大概懂了。
最終大夫幾乎是和林淵同時到的。大夫一到,林夫人搭着林汐也來了,在旁邊緊張兮兮地看着大夫把脈,想問什麼又不敢問。
大夫讓丫鬟們為林潋上藥接骨,灌的麻藥強勁,衣服從血肉模糊的腿上撕下來的時候林潋毫無反應,仿佛死人。雙腿拿幾塊木條牢牢綁好了,硬邦邦地撐着。
除了外敷的藥,還寫了張内服的藥方,阿堇搶先接過,認真讀了一遍,直接走到林淵耳邊細語兩句。林夫人緊張地問,“怎麼了?是不是她身子有什麼問題。”
林淵沒理她,“敢問先生,這藥方裡紅花用量不少,無礙嗎?”
大夫點頭作揖,“大小姐慧眼,紅花性寒,對閨閣女兒,本是不該如此重手的。但紅花活血化瘀,對骨傷很有益。二小姐這一跤,摔得不輕,又觸到舊患,實在不能拖。所以老朽權衡再三,還是給小姐下了這個量。如果大小姐覺得不合适,老朽再斟酌。”
“不,先生下的量,定有道理。我是想問,這藥方,孕婦能用嗎?”
林夫人急得連連跺腳,怎麼直接問出口了!大夫一驚,忙回去按着林潋兩隻手輪流把了把脈,擦了擦額頭虛汗,“哎喲大小姐說笑,吓了老朽一跳。府裡可是有孕婦跌傷了?那這藥方千萬不能用,千萬不能用。二小姐年輕身健,老朽才敢寫這方子給她的。等她腿傷好了,還是要細細調養,把這次的虧傷補回來,不然對她日後也是有礙的。”
林淵放下藥方,拱手道,“謝謝先生。”
大夫細細交代了後續換藥的事,阿堇仔細聽着記下。大夫背起藥箱出去,沈嫣立刻追着跟了出去。
房裡林淵斜斜瞥了青玉一眼,青玉躬身側耳,林淵小聲問,“這有沒有外人?”
青玉一個個掃過房裡的一衆下人,壓低聲音,“放心。”
林夫人大大松了口氣,撐着木櫃子拍了拍胸口,“阿彌陀佛,還好還好。”
林淵翹起腿,倒了杯茶給自己,“什麼還好?”
林夫人半羞半怒地瞪了她一眼,“我知道你有氣,但是還好今天她沒做什麼有辱門楣的事。要是有,我看你和汐汐怎麼辦!”
“謝夫人關心。”林淵兩指輕輕一彈,彈開了茶杯,茶杯頓時細細裂了幾道縫,無人看見。林淵指了指床,“那麼現在怎麼辦呢?人已經打了,然而第一,她沒有孕,第二,六皇子要納她的事,她根本不知情。那這場打是怎麼來的?總不能是夫人沒問清就慫恿老爺,老爺一氣之下被撺掇着就打殘了親女兒?也不能是我們林府尊貴,就慣了作踐庶女,作踐丫鬟奴才,一氣上來就殺幾個過過瘾吧?”
林汐一步擋在夫人面前,“林淵!你兇我娘幹嘛,又不是她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