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肩膀一下松了,柔聲道,“謝王爺關心,昨日我們房裡什麼都不缺,我們娘子也很好的。”大夫人房裡叫她們“二夫人”是擡舉她們,海棠自己可不敢叫潋小姐做夫人。
“你們好就好,我知道你是很會照顧人的。”黃明宇沒看海棠,垂着眼睛,“唔那個,以後你們房需要什麼,你可以自己來找我說。”又連忙澄清道,“你、你别誤會,我不是那起子輕浮的人,我就是、就是想謝謝你,謝謝你之前照顧我們…反正我一直很想見到你。今日一見,覺得很是親切,你也别拿我當外人。”
海棠心下失笑,她何曾照顧過王爺,王爺怕是在謝她照顧潋小姐吧?“王爺客氣了,其實從前奴婢力弱,做不了什麼。現在遇上王爺和王妃這樣和善的主人家,奴婢定會好好照顧我們娘子的。”
黃明宇笑道,“你跟我想象的很不一樣。也是,跟在潋姐身邊的,總不能像我一樣。”她比他想象的要成熟圓滑得多,本來他還以為會是個活蹦亂跳的小丫頭呢。但那也不要緊,他知道她的一點不成熟的小喜好,他知道她喜歡吃炸的,從前每次買炸的,到他手上都剩不多;也喜歡吃甜的,就算是鹹的炸雞腿,上面也裹一層梅子糖霜。正好呢~他也喜歡吃甜的!
黃明宇快快地望了眼海棠,小聲道,“你這樣很好。”又補充,“我就覺得很好。”
海棠不知道自己好什麼,值得王爺的兩聲好。但想起沈小姐也為着她願意跟潋小姐,說過她好。其實王爺這贊,真是謬贊,從前在林府她根本沒為潋小姐做過什麼。因此也不覺得自己真被誇了,不卑不亢地禮貌颔首,輕輕道了句“多謝王爺。”
黃明宇輕咬着唇,從前總聽思凱說小青很活潑可愛,跟思凱有說有笑,像個孩子版的潋姐。但怎麼感覺她對自己挺疏遠的呢,隻因為他是王爺嗎?也許都怪思凱今天一早在外面套馬準備馬車,要不然有個熟人在,她可能也輕松開朗些。
長長一條錦衣隊伍在長廊下往前走,六王爺寶寶在後面委屈巴巴跟着,偶爾逗逗一株冰山海棠說兩句話。沈王妃姐姐拉着林潋在前面走,從王府的東面走到西南面。
王府正中挖了個小湖,東西南三面都圍着長廊。湖南面是王府正堂,湖東面是王爺王妃的主院。從長廊望出去,隔着湖看到湖北面疏落的樹木幢幢,其間半隐着一兩個休息用的小亭子。
入目所見的房屋不多,下人們的院子應該隐在圍牆後。牆内像個姑蘇的小園林,粉牆黛瓦,清淡幽逸,絲毫不見盛京慣用的那些朱紅明黃翠綠,這樣低調内斂,看着倒不像個皇家的宅邸了。
沈嫣昨天進來的時候一直蒙着臉,今天一早出了自己屋門,看見什麼都是新的。一路拉着林潋叫她看湖、看湖上的殘葉、看湖岸的棕灰枝桠剛抽出新的嫩芽,“潋潋,你看湖上的,那是水鴨嗎?還是鴛鴦?”
林潋心不在焉地瞟了眼,“嗯,可能是吧。”
沈嫣瞄着林潋的神色,沉思一下,想她可能是擔心昨晚偷溜過來自己房裡的事,因小聲道,“你别怕,明宇不知道的。我說房裡一直隻有我,他也沒懷疑,隻以為是自己做夢了。”六王爺仿佛比同年的孩子還要天真單純些,在沈嫣那兒睡了一晚,隔天起來就覺得一屋子都是親切的大姐姐,她說什麼信什麼。沈嫣笑道,“難怪你也喜歡他呢。”
林潋跟着她拉起嘴角,笑容卻不及眼底,轉頭看了眼阿堇和青玉,欲言又止。青玉立刻微微側頭,餘光隻見海棠和王爺跟在她們身後,餘下的丫鬟們都隔着一段距離。青玉壓低聲音,“二夫人有話放心說。”
林潋感激地點點頭,在沈嫣耳邊道,“海棠昨晚跟我說,她摸到褥子面下縫了絲布,你知道那是什麼?”也不等沈嫣答,急着快快說,“白色的,就看…就看夫人是不是…就是用來驗你的。”
沈嫣眸子往林潋身上一卷,眼簾垂下來,嘴角微微勾着。
林潋見她不答話,更急了,“阿嫣,昨天晚上那樣,你們肯定沒時間。我來就是想跟你說一聲,今天進宮去,千萬得好好說清楚。别去了娘娘們一問,你害羞不說話,人家還以為你心虛,無緣無故地落了個話柄。”
沈嫣終于望了眼林潋,輕聲道,“那我要怎麼說?”
林潋一時語塞,沉思半晌,“就說…就說你一定盡早好好侍奉王爺,回來再補嘛。就算…就算之後你們沒有,我也有辦法。其實宮裡隻要幅紅帕子,能交代過去就行了。”
沈嫣忍着笑,“哦?你有什麼辦法?”
林潋快快回頭瞥了阿堇和青玉一眼,壓低聲音,“阿嫣,你千萬别自己來。你如果需要有人幫你,也别叫阿堇姐她們。人家如果要查,肯定首先查她們。你找我,你别怕,就一下子就完事了,不痛的。”
沈嫣這下倒是愣住了,“你在說什麼?!”
阿嫣不能沒聽過這方法吧?林潋擡起手,手指在自己臂上劃了一下,“輕輕割一下,滴幾滴就行,一點不痛的。你要就找我,查誰都查不到我身上,從沒有妾幫正妻這個的。他們真要查我就去廚房燙個疤,把切口燙沒了。打死我也絕對不說一個字,你放心。”
沈嫣反手要打林潋,才想起她們在王府裡,四面八方都透着眼睛。隻能改為狠狠怒瞪了林潋一眼,“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麼。一大清早,開口閉口死不死的,從來不拿自己的命當命!”說着一甩袖子,快走了兩步,林潋連忙跟上,軟着聲音,“阿嫣、阿嫣,不是,這事緊急,咱們先過了這一關再說。”
沈嫣一下停了步,扭頭望着她,“我的關過了,那你的呢?你那兒也有一塊呢。你身上傷了,怎麼解釋?”林潋眼神微縮了縮,沈嫣冷哼道,“還說幫我,淨會想這些爛招!”說完扭身就走。
林潋不敢再說話,默默跟着。沈嫣走了幾步,壓着怒氣道,“你不用管我,曼霓昨天提醒過我的。我也問過了,你的那方帕子,以後是遞給我看的,不會再送進宮或給其他人。”林潋一下停了步,沈嫣頭也沒轉,扯着她繼續走。
“阿嫣,那你那邊是已經處理好了嗎?”
沈嫣沒理她。林潋拉拉她袖子,沒一會又拉了拉,纏人的語氣,“阿嫣…”沈嫣回頭,林潋眼睛水靈靈地瞅着她,“你叫誰幫的,安全嗎?”
置之死地而後生,還有什麼比這更安全的?沈嫣鼻子哼了哼,沒說話,但也絲毫沒有着急害怕的樣子。
林潋松了口氣,“那你沒事了?”
那倒不一定。沈嫣輕輕“嗯”了一聲,扯開話題,“所以你可要好好讨好我,以後你的是我來檢查的了。”
“怎麼讨好夫人呀?”林潋放輕聲音,“我以後天天拿個朱砂筆,在那白絲布上面寫個‘夫人親啟,潋潋敬上’?”
“林潋!你到底知不知個羞字怎麼寫?”
“知道呀,那要不改成‘潋潋羞羞敬上’?诶诶阿嫣,我開玩笑的,哎呀夫人、夫人~”
海棠低頭噗哧一笑,黃明宇眼珠子往她身上一滾滑過,龇起牙便也跟着笑了。
紅錦托盤,紅緞蓋布,之間鋪着那幅據沈嫣所說極“安全”的絲綢大帕子。蓋布掀起來,瑜妃朝那帕子瞥了眼,不是全白的,卻也沒有紅的,帕子上污漬斑斑,像茶湯的顔色。瑜妃轉開臉,“這是什麼?”
侍女蓋上大紅錦緞,“回娘娘,是醒酒茶。昨晚六王爺回房的時候已大醉了,奴婢們實在扶不住,又不敢叫小厮們進來,一時看不住,醒酒茶被王爺踢翻了。”
瑜妃蹙眉道,“怎麼醉的?他酒裡不都摻着白梨水嗎?皇上和本宮走的時候還活蹦亂跳的。”
“說是後來六王爺興起,和澤王爺換着酒喝,沒幾杯就醉了。”
瑜妃臉色一沉,“這澤王,真是疼皇弟了。”平常在他們父皇面前,還是澤王第一個領頭勸老六少喝的,看來昨晚是真“高興”了,自己的酒都看不住。“然後呢?王爺既醉了,禮節怎麼辦?”
侍女垂着眼,不敢看瑜妃,“是王妃…王妃自己掀了蓋頭,怕王爺打喜娘,王妃抱着哄着王爺剪了束頭發。王妃好像…也挺着急的,王爺禮服都沒更下,就急着遣奴婢們出去了。奴婢們也不敢多呆。”
瑜妃道,“這麼說來,真是多虧了王妃。”
侍女附和,“王妃高門貴女,确實賢惠能幹。”
“然後你們就出去了?後來整夜都是王妃一個人伺候王爺的?”
“還有王妃的兩個貼身丫鬟。”
瑜妃冷笑道,“王妃賢惠能幹,所以你們的活就由她掀蓋頭撸袖子,一個人全幹了;你們扶不住的王爺,她一個人就抱住了哄好了;怕王爺醉了傷到人,新娘子親自動剪刀;還怕勞累了你們,自己一個服侍守夜!陛下撥你們去六王府,你們打量着那兒一屋子年輕媳婦,王爺又好說話,第一天就享起清福來了!”
侍女吓得一下跪倒在地,托盤丢在一旁,“娘娘恕罪,不是奴婢偷懶,實在是王妃開口了,奴婢們不好留着啊。”
“沒用的東西,份内的活都幹不好,嚼主人舌根倒嚼到本宮面前來了。屋子裡沒下人,是王妃趕人;醒酒茶倒了,是王爺踢的!你們一個個是木頭嗎,不會動不會用腦子?嘴皮子倒是好使,偷懶了還是你有理。這樣的刁奴,留在王府也是欺負主子,不如早早打發了好!”
侍女在地上連連磕頭,“娘娘饒命!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娘娘責罰,奴婢以後一定盡心侍奉王爺王妃。求娘娘開恩啊。”
宮女在一旁給瑜妃拍着領口平氣,“王爺新婚,娘娘喜事當頭,别氣着了自己。”
瑜妃緩聲道,“是了,王爺正新婚呢,本宮也不願苛責太過。但你這樣的,是絕不能留在王府了。打是不必,今日就把你趕出宮去,永不錄用。”
侍女怔怔地歪在地上,頓時萬念俱灰。趕出宮,永不錄用…她若沒了這份事,那她鄉下的父母弟妹還有什麼盼頭?今年一直沒雨,本就艱難,人都快要沒水喝,别說地裡的苗子了。侍女在地上一下、一下,垂死般地磕着頭,“娘娘饒命,求娘娘留下奴婢,留奴婢洗衣洗地,做些粗活,也不枉費了宮裡這些年的栽培。求娘娘、求娘娘開恩…”
瑜妃不忍地扭開臉,“念你此前侍奉宮裡一場,并無過失,靈犀宮賞你二百兩,不必入檔案了,沒得倒以為本宮賞個罪人,起了壞頭。你回鄉好好安置吧。”
一室幽微,梅花銅罩炭鼎裡摻了素香,清雅靜心。大宮女帶了侍女出去,回來向瑜妃笑道,“走了,她自己去領罪,說伺候不周讓娘娘不悅。臨走還在院門前磕了三個大大的響頭,額頭都磕破了。我說了娘娘大喜,不要見血的,她還說那是喜紅顔色,回鄉以後要日日燒香,求佛祖護佑娘娘福壽百年呢。”
瑜妃折腿坐在炕榻上,拿着小剪子修一株古梅,冷着臉道,“是我冤了她,還謝什麼。”
“二百兩,她全家大小好好過幾年,再置份小生意,也盡夠了。算是娘娘給她起了個好頭,從今以後,全看她自己的造化吧。”宮女頓了頓,忍不住念道,“送了白帕子來,娘娘要幫王妃,本就要遠遠地打發這丫頭的。其實幹脆讓宮裡賞了她,開恩提前放出宮去就是。錢也不用自己出,又有個慈善的名聲。何苦做個樣子趕她出去,吓了那丫頭一場,私下還要娘娘自己貼錢。”
瑜妃捏着剪子,轉眼瞪了眼宮女,“她做了什麼事,值得這麼大賞?拿什麼明目記錄在檔?不如我擔個喜怒無常的名聲,在宮裡這麼半輩子了,發配個小丫頭還不能夠嚒?”聽語氣,像是發着小脾氣似的。
說到底,還不是為了護着王妃。宮女也懶争辯,彎腰撿起地上的托盤,鋪好上面的錦鍛牢牢蓋着,“王妃也真是,縱是昨晚沒有,找個下人割一下手不就是了?送塊白的來,倒要娘娘幫着善後。以後還日日都得煩娘娘查着,誰有這閑功夫。”
瑜妃轉着梅花,偶爾剪去枝旁的兩小粒新芽,“讓她們把王妃褥子裡的絲布都拆了,以後别送了。都是老把戲,連你都知道要割手,鬧這些有什麼用。我信得過老太傅的家教。”說着搖頭笑了笑,“再說,老六才多大?你說他在新府第一晚,讓王妃陪他下湖抓魚,上屋頂射鳥,我都信。可第一晚就能送個紅絲帕來?送來了才是王妃品德有問題。”
宮女笑道,“那奴婢把這帕子拿去燒了,以後不提這事了。”
瑜妃放下手裡的剪子,“不急,帕子留着。等一下他們來了,你找個機會使開老六。我今天就跟王妃挑明了,以後她生的孩子,是要滴血驗親的。有這帕子,也不怕她不答應。”
宮女歎道,“本來皇家孩子,都要滴血驗親的,暗暗的抱了去驗就是了,何必捅穿這層紙呢。”
“她不跟我打肚皮官司,我也不跟她繞彎子。”瑜妃慢慢轉着炕幾上的梅花,細細地每個角度看一看,“這孩子不錯,有魄力,也定得住老六。若是老六和她親近,他們倆遲早的事,不用我們費心。我跟她打開天窗說亮話,是要她安心,不着急把心思用在這上頭。她心定了,才好專心幫老六管好王府。”
宮女失笑,“王府的事能比王爺着急?”
瑜妃掃了宮女一眼,冷哼道,“我看你是在靈犀宮裡閑逸慣了,新的宅邸、新的院子,裡面多少門道?王府少說一百幾十個下人,加上送菜送肉、園丁工匠、來往通信宮人,都是我們靈犀宮的?你全都認得?新府接過手來,首要任務難道是生孩子?”
宮女了然,小聲道,“娘娘是說,坤德殿那邊?”
瑜妃沒再說話,一點點地轉着梅花瓷盆細細看了一圈,終于放下了小剪子。
榻幾上一株古梅,老枝九曲皺折,枝皮上蒼藓鱗皴,布滿盤根錯節的整株梅樹。盆玩中的老梅,最是長久,一株花能開四季,經久不敗。青瓷盆子裡方寸之地,若要長久,更得細心養顧,高了修、寬了剪,時不時地翻檢翻檢,旁枝小蟲,都得扼殺在萌芽的時候。
且看看皇後娘娘親自給老六選的人,中用不中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