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一個紅銅炭盆,架在朱漆描金六角架上,阿堇捏着把小銅火箸往炭盆挫抹幾下,添了幾塊新的銀絲炭到面上。沈嫣抱着件紅狐裡子的織錦披風,雙手抄在裡面輕輕摸着滑膩的狐毛,像懷裡抱着一隻貓。
青玉站在涼榻前,滔滔不絕地報告,“…甯和公主第一胎,送的禮自然不能随意。但王妃也知道,這兩年邊境增兵,國庫空虛,宮裡對這些明賬看得緊。我們還得想個能表心意,又不費錢的禮物…”
阿堇放下小火箸,安靜拉起沈嫣的手,幾根手指壓在她手腕上,臉色沉沉。
青玉望着阿堇的臉色,報告的話漸漸停了。
沈嫣無奈地對着炭盆揮了揮手,“我熱得冒汗,你還給我燒這個。”
阿堇瞪她,“你自己摸摸你的手,冰塊一樣。”
沈嫣哀求道,“我手冷腳冷又不是第一天了,但我是真熱,裡面都快燒起來了。”
阿堇望了她身上的狐皮一眼,喊着熱蓋衣服?阿堇擰着眉,探完右手的脈探左手的,“你到底幹嘛去了?月事亂七八糟,虛火怎麼都按不下去,晚上不都已經好好睡覺了嗎?”
沈嫣轉開眼睛,“睡是睡了,睡不好。”
“怎麼不好,做夢?”
沈嫣臉上不知怎的無端飛起一點紅,煩悶地撥開阿堇,雙手抽回來抱着自己,“哎,我有火,你給我煮些下火藥不就好了。”
“你,”阿堇一拍涼榻,恨不能打她,“大小姐,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有多寒多虛?我隻能慢慢調,給你來個猛的下火?明天你就起不來床。”
青玉擔憂道,“怎麼王爺走了,王妃還是睡不好啊?”
阿堇立刻轉怒為笑,“你聽聽你這話說的。”
沈嫣往身上拉了拉狐毛披風,沒理阿堇的調侃,“青玉剛才說,公主有喜了?”
“對,”青玉道,“隻是賀禮不好定。”
“林淵和媞娜送什麼?”
“林大小姐從北月運了些罕見的礦石來,大概要打些别緻的東西。四皇子妃親手繡了幅百子帳。”
沈嫣皺眉,“不是說國庫空虛,不敢奢靡嗎?林淵那個沒關系嗎?”
青玉搖搖頭,“我也說她呢,她說材料用不了多少銀子,是當地人送給她們林府的。”
沈嫣點點頭,“讓她自己斟酌吧,我們府…要不送些孕婦用的胭脂水粉?之前潋潋不是找人做了些給海棠嗎,讓那師傅挑最好的材料,珍珠粉、靈芝膏全都不要省,給公主仔仔細細做一份。盒子不要太金貴,紫檀就行。送禮的時候找個伶俐的丫頭,暗暗跟公主說一聲,禮單上就寫是孕婦用的普通養膚品。”
青玉微笑應下,“好,這樣心意也到了,賬面也算有交代了。”
沈嫣摸着軟軟的狐皮,仿佛不經意道,“隻是不知道潋潋有沒有空管,她這兩天忙得沒日沒夜的。”
青玉說,“哪裡忙,不過是潋潋放心不下。小青說新鋪子的裝修都交給師傅了,等着交鋪就行,都是潋潋自己勞碌命,定要每日去坐着監工。”
沈嫣睫毛輕顫了顫,默默無語。明宇走了兩天,潋潋卻也沒有像以前一樣來她屋裡睡。那晚沈嫣讓她放棄何昱深之後,林潋從第二天開始就起早貪黑地往外跑。她是去見他嗎,還是生了沈嫣的氣?
阿堇笑道,“說起來,公主嫁給狀元爺的時候哭得那麼傷心,宮裡都傳遍了,說她有孝心,舍不得帝後。不知不覺,現在孩子都有了。”
青玉輕歎了口氣,甯和公主嫁給狀元爺,自不是自願的。皇後看中了何公子,甯和公主卻不知怎麼偶然遇見了一個典客,四處跑接待外賓的小官,一見就愛上了,鬧着不肯嫁何公子。其時剛好民間聲讨朝廷重用何公子而輕視狀元爺,皇上要解何公子的圍,和皇後說了一聲。皇後大概覺得嫁典客也是小官,嫁狀元也是小官,狀元好歹還是皇上親指的,公主便毫無餘地地嫁給了狀元爺。
想到公主這樁事,幾人都默默無語。阿堇和青玉同情公主,沈嫣更是兔死狐悲。想他何昱深多矜貴,皇上要重用他,連自己的嫡親女兒都可以拿來給他鋪路。公主尚且如此,何況潋潋?以後何昱深若膩了她,說扔便就扔了;他若真愛她,也許更糟。他守着她不肯娶别人,潋潋說不定連活路都沒了。
他隻有唐僧肉的金貴,卻沒有的孫悟空通天法力。他根本沒有能力護好潋潋,何必來招惹她。
門口錦簾一掀,小青快步走進來,經過青玉時甩手過去撥了下人家的裙子。青玉斜她一眼,小青笑嘻嘻對沈嫣随便福了福身,“沈小姐吃飯啦~”
沈嫣一見她進來,早已坐了起來,驚喜道,“你們今天這麼早?”
“害,去鋪子裡也沒事,潋潋就在那發呆,人家師傅都嫌她礙事。”
沈嫣下榻穿好鞋子,“晚飯擺在母親屋裡嗎?潋潋過去了?”
“潋潋先回自己屋裡,說換件衣服再過去沈老夫人那。”
沈嫣笑着拉起狐皮,“我去找她一起走。”
小青幫着青玉收拾東西,阿堇繞到沈嫣身前給她綁好披風帶子,“真難得,你這麼喜歡這件披風,抱着就不撒手了。”
沈嫣淡淡一笑,“母親特意為我求回來的,怎麼不喜歡。”
沈夫人來小住一段日子,天天翻出來不一樣的送子靈物給沈嫣,穿的用的、擺床頭的、挂身上的,沈嫣從來都是戴着給她母親看,一轉身就脫了,嫌礙事。偏這件披風,收到以後就一直抱着,從不離手。
阿堇湊近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薄荷香氣,仿佛還有…薰衣草、迷疊香,挺提神醒腦的。阿堇抿嘴一笑,“這披風也妙,縫了這麼些香包在裡面,聞着涼絲絲的,怎麼有點像潋潋的鼻煙。”
小青跑過來,“我聞聞?”
沈嫣微微一縮,“快走吧,母親等急了。”
幾人跟着沈嫣轉過王妃的屋子,一眼看見林潋已經出來了,站在自己屋子門前。黛瓦粉牆,紅木門窗,她穿一身瓷青色暗紋薄綢長衫,淡淡的,像化了水的一抹煙青色影子。這麼些年了,她還是一樣幹淨的綠。
林潋望着沈嫣遠遠走來,軟毛大披風把她整個人罩得嚴嚴實實,頸邊蓬松的毛領托着張巴掌小臉,眼睛大得出奇,閃着水光。兩日沒見,仿佛又更疲憊了些。明明對林潋笑着,那雙眼睛卻看得人心裡堵堵的。又或許是林潋自己,從未看懂過阿嫣的眼睛。
林潋的視線滑走了,轉而對青玉她們禮貌笑了笑。
沈嫣快步過去,“今天這麼早,在外面吃過了嗎?穿這麼少。”說着拉起林潋的手,把一個小袖爐放進她手裡。
“我不冷,你拿着吧。”林潋将袖爐推了回去,一轉身,手仿佛很自然地從沈嫣手裡抽了出來,暗暗松了口氣,自己走在前頭。
沈嫣落在她身後半步,擡眸望見林潋腦後那支戴的端正的玉蘭木簪,一時有些恍惚。她有多久沒見過這光景?久得她都忘了,林潋的背影原來是這樣的,高而直,長長的人,長長的影子。
她的影子陪沈嫣走着,沒有半點溫度。
沈夫人的屋子在冬苑盡頭,院子不大。她們到的時候,蔡大夫竟也在,和沈夫人在屋子一邊坐着,正報告海棠胎兒的情況。另有一排丫鬟捧着晚膳魚貫而入,将王妃母女的飯菜擺在屋子另一邊。
沈夫人一見林潋,笑着招手,“潋潋來了。來,我看看。”
林潋乖乖過去,由沈夫人拉着東摸摸西捏捏,沈嫣看着她們微微笑。沈夫人笑着拍拍林潋的手,“這孩子長得真好,身子結實,不像你沈姐姐,沒用。”
“母親見一個愛一個,從來不待見我。”沈嫣拉林潋來自己身邊,奶聲奶氣道,“潋潋是我苑裡的,母親喜歡也沒用。”
林潋垂頭望着沈嫣拉着她的手。姐妹間,牽手也正常。再說,這是阿嫣自己牽她的,怎麼都不能算是林潋越矩。
沈夫人隔空打沈嫣,“這麼大了,還吃這些娃娃醋。你倒是學學人家,衣服穿得比你少,手還比你暖。”
“那當然,不然怎麼當我小暖爐。”沈嫣玩笑着拉林潋的手往自己臉上貼了一下,林潋手指下意識一捏,縮成個拳頭。沈嫣臉上的笑頓時收了,尴尬地放開她,小小聲道,“抱歉。”
林潋無措地移開了眼睛。
蔡大夫福了福身,“王妃和老夫人用膳,那我先回去了。”
沈夫人道,“有勞大夫費心照顧了。王爺不在,留下個心肝,我們可半點差錯都不敢出。”
黃明宇要微服南下,臨走說要帶海棠一起去。府裡也不知他去哪,隻知道一走要走大半個月。他舟車勞頓沒問題,可衆人怎麼敢讓海棠跟着他一路颠簸。沈嫣和林潋齊齊按着他,不讓他帶海棠走。沈嫣苦口婆心地勸,林潋拍着胸口保證一定顧好海棠。最後是海棠自己說雖不放心黃明宇,但确實不敢跟着他去辦差,黃明宇才扭着捏着,不情不願地被她們送上了馬車。
沈老夫人轉頭便聽說了這出王爺拉着新寵在沈嫣面前難舍難離,十八相送的大戲。
蔡大夫颔首應下,沈夫人吩咐道,“來兩個人,幫大夫拿拿東西。”
曼霓叫了兩個小丫鬟,捧起大大小小十來盒補品。蔡大夫福身,“我代海棠謝謝夫人垂愛。”
沈嫣道,“這些又是給海棠的?母親以後别張羅了,她不能太補,就這麼堆着别人也用不了。”
阿堇附和道,“海棠底子好,又有蔡大夫照料,老夫人不用費心的。”
沈夫人站起來,瞪了阿堇一眼,扶着曼霓往餐房走去,“我送是我的心,她消不消受得了自有蔡大夫看着。我不費心?這家都不知上下颠倒成什麼樣了。”
頓時一室鴉雀無聲,沈嫣讪笑着打了阿堇一下,“我們說話,哪有你多嘴的地方?快去幫着看餐食準備得怎麼樣了,母親喜歡的菜,給她換到面前,快去~”
阿堇連忙要過去,沈夫人微微偏頭,冷笑道,“我沒說她多嘴,她說得對!她也知道那位底子好,還上趕着去巴結,底子不好的這個,倒丢在一旁不管了。”
丫鬟們面面相觑,默默垂頭做自己手上的事,都不敢說話。沈嫣本能地挪了一小步,半擋在阿堇面前,她母親最近總是沒事就找阿堇罵兩句,怕是沈嫣自己沒懷孩子,母親把氣全撒阿堇身上了。
曼霓拉了拉沈夫人,輕搖了搖頭,轉身讓丫鬟們捧好補品,“你們好生跟着蔡大夫回去。”
蔡大夫經過沈嫣時望了眼她的披風,輕皺着眉,唇邊卻是笑的,“王妃這件狐皮,真漂亮。”說着輕吸了吸鼻子,百裡香、薄荷、薰衣草、鼠尾草、迷疊香 ,還有一味,帶着點特别的辛氣…茴香?對了,大補腎陽,怎麼能少了茴香。
沈嫣正愁沒處哄她母親,連忙贊道,“我也喜歡呢,是母親誠心求回來的送子…”
沈夫人冷冷道,“林太尉夫人随手送的,都是些人家不要的小零碎,我們娘倆自己用用得了,不敢送人。”
蔡大夫笑了笑,福身告辭,慢慢邁着步子往外走,擡眼一樣一樣地盯過餐桌上的菜,韭菜爆炒腰子,炖羊炖雞炖魚,湯上浮着紅紅的枸杞子。遠遠都聞出了一股泥甜的當歸黨參味。
青玉拉着小青福身告辭,說等一下再來,便也出了屋子。外面蔡大夫腳步放慢些,等着青玉上來,壓低聲音問,“沈老夫人,為什麼好像不太喜歡阿堇?阿堇不是從小跟王妃的嗎?”
青玉淡淡一笑,“你還管這個呢?”
還能為什麼,不就是怪阿堇妙手回春,那晚把海棠的孩子給救回來了。海棠的孩子本是保不住的,流掉了也賴不到王妃頭上,不想卻被阿堇幾針給留住了。海棠經過這一遭,身價百倍。整個府都捧着她,就怕她的胎不穩,再出意外。
阿堇是沈夫人親自買了從小跟着王妃的,有這樣神的醫術,卻用在了跟王妃“争寵”的下人身上,自己的正經主子卻沒能懷上孩子,沈夫人怎能不氣。
蔡大夫話頭一轉,“王妃,最近不好過吧?”
青玉微笑道,“母女同心,老夫人在,王妃撒撒嬌罷了。”
蔡大夫翻了翻眼睛,跟她打這些官腔,當她樂意八卦王妃的事嚒?她隻是見王妃臉色浮紅,眼裡含淚,夾帶血絲,說話氣促,心煩氣躁,顯然是火燒心肺,陰陽不調。她但凡憋病了,又是阿堇背鍋。蔡大夫也懶得多說話,隻慢慢道,“我是說王妃的身體,陰虛火旺。她本是極寒極虛的,忽然來一把假陽火,看着别把人給燒壞了。”
小青探頭過來,急道,“那怎麼辦?”
青玉遲疑道,“阿堇一直有看着王妃身體的。”
蔡大夫點點頭,“她肯定有調和一下,但源頭不除,做什麼都白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