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昱深不語,安靜地等着她的話。林潋淡然道,“我的‘務實’,是不得已。别人成親生子,第一為的是孝順父母,我沒有父母啊。”何昱深一愣,林潋軟軟笑道,“當你是朋友才跟你說這句,别賣我啊~”何昱深不知如何安慰,仍是默默無語。
林潋又道,“或者,成親也可以是為了責任,繼承宗祠嘛。但你說的啊,男子有責任,女子沒有。”
這下何昱深能夠反應了,“我說的應該是,男子有男子的責任,女子有女子的責任。”
林潋大大聳了一下肩膀,又大大地放下,雙手甩在身後,仰頭望着長廊上的橫豎榫卯,對着天說,“什麼男子女子,我不要你們的責任,也不要我們的責任,我隻要人的責任。阿嫣說的,不傷害别人,其他的與我無幹。”林潋闆直腰杆子,對何昱深一歪頭,挑釁而可愛地笑了笑,“這就是爹不疼、娘不愛、還投生成了個女子的好處,羨慕吧?”
何昱深輕輕一蹙眉,眉頭立刻又松開了。林潋不是要同情的意思,他知道。而且他的同情改變不了任何,他也清楚。
林潋兩指卷着肋下的小香包,一隻手指前,一隻手指後,來回逗着香包玩,唇角的弧度很柔和,“所以我盡可以賭一生,隻求個一心人。”反正她的情除了給阿嫣,也無處可用。
林潋自顧自淡淡笑着,半是柔情半是哀。何昱深站在她面前,忽然有一種感覺——他被隔了開來,林潋已經不在了。
他認識林潋三年多,從她謹慎機靈的十六歲,到她成熟泰然的十九歲。但是最近,林潋忽然多了一種溫柔的氣息,是從前他不曾在她身上感受過的。就像現在面前的她,兀自眉眼含情,面上蒙着溫柔的光。
何昱深心下有點不定,所以今天不得不來确認。他隻祈望,讓林潋擁有這樣神情的,是話本也好、春色也好,隻千萬不要是因為明宇。
何昱深略有恍惚,順嘴說道,“當你的心上人,一定很幸福,不知那會是個什麼樣的人。”
林潋一瞬驚詫,小何這是什麼話,她都嫁了,理論上她的心上人、夢中人、枕邊人都隻能是小賈吧。何昱深見林潋不答,轉念一想,知道自己失言了,連忙作揖抱歉。
林潋虛扶了一下,沉吟着坦誠道,“如果一定要說的話,我喜歡一個能制得住我的。”說着便笑了,“那可不容易哦。”
剛剛才說完他盤盤遊戲都赢呢,何昱深忍不住眼帶喜色,“巧了,我也喜歡一個能制得住我的。”
林潋哈哈頑笑道,“哎呀那更不容易了,看來你隻能給狀元爺入贅咯~”
黃明宇也不知從哪出來的,忽然一下跳到兩人之間,大大一拍何昱深,“小何!怎麼來了?你們在說誰給狀元爺入贅?”
林潋斜斜眱何昱深一眼,調侃道,“什麼狀元爺,我們在說小何有個意中人~”
遠處沈嫣娉婷走來,頭發全盤了起來,露出天鵝般的雪白直頸,穿一身繡滿銀絲的軟緞窄身長衣裙,臂上閑挂一件霜白天鵝毛披肩。豎繡的銀絲寸寸流光,仿佛她身上正下着一場雨,雨絲一段段的全發着亮。
這樣的緞面,在别人身上定要顯得輕浮了,在她身上,卻隻覺伊人眉目皆有情,擡手是細羽和風紛紛揚,提步是鲛魚翻海粼粼光,笑靥溫柔,姿态大方。
剛才明宇在她屋裡,還不是穿這件的,怕是聽說客人來,特意換了。
林潋一見,不由得愣了一愣,她從未見過阿嫣這身衣裳。回過神來才忙忙地繞過黃明宇,去圈着沈嫣手臂,輕搖了搖,讓那柔柔的銀光在她眼簾晃蕩幾下,滿足地笑了,把聲音夾得細細的,“今天累不累呀?”
何昱深和沈嫣兩相見過,幾人一起入楠榭來。沈嫣把話扯回何昱深身上,“你們剛才說什麼意中人?”
林潋笑而不語。何昱深坦然道,“說我有個意中人。”
林潋立刻驚訝回頭,真有啊?
沈嫣也不禁一怔,小何什麼意思?雖然沈嫣是猜到了,但他就敢這樣拿到她們面前說?
黃明宇扯着他,“誰呀誰呀?哪家的?”
林潋笑道,“要你這麼積極,總不能是你家的啊。”
何昱深瞥林潋一眼,笑笑沒說話。沈嫣瞥林潋一眼,不見喜怒,屏息等着何昱深回答。黃明宇也瞥林潋一眼,“這怎麼說的準!”這下沈嫣倒訝異了,難道明宇也知道?
黃明宇快樂道,“真是玉和呀?”
全部人一起在心裡翻了個白眼。何昱深大大作揖,“哪裡敢肖想公主,隻是個尋常人家的女兒。但她,挺特别的。”
“哎呀~”林潋搓搓自己的手臂,又幫沈嫣搓搓她的,“阿嫣别聽别聽,比含了一嘴酸梅還酸。”
何昱深淡淡一笑。
幾人在堂内落座,丫鬟上了茶。黃明宇讓人搬來幾張凳子,全圍在一起,沈嫣身邊放個小炭爐,一人一杯茶捧着。剛坐下,黃明宇又彈起來嚷嚷,“再拿個香幾來!”
于是捧來了個六角踩珠黃花梨香幾,上面一個大拼盤,糖漬果子、蜜炒瓜子應有盡有,萬事齊備。
林潋樂得踢踢腿,靠在沈嫣身上,“看小賈這陣仗,小何今天不吐幹淨是走不了了。”
何昱深也跟着笑,“真是對不住明宇,這其實是個挺無趣的故事。我喜歡上了一個姑娘,娶不了她當正妻,隻好等一個時機,想着給她鋪好了路,以後到我家裡能好過些。”
林潋磕着瓜子,好端端一個女兒,為什麼不能娶作正妻?“她家是奴籍啊?”
何昱深無奈垂眸,“倒也不是…”
黃明宇插嘴,“哎,就算是普通人家,誰攀得上一人之下的丞相府嘛。照我說,做妾也好,硬是擡了上去做正妻,小門小戶的姑娘還真未必頂得住。我澤王兄最近要擡一個妾做側妃,夠嗆!”黃明宇悲天憫人地深深歎了口氣,“小何,看來你真的不能做我妹夫了~我還以為過幾年,我們能夠親上加親的呢。”
何昱深誠懇道,“确實不敢唐突公主,我隻是做好先生的本分就罷了。”
沈嫣滿心納悶,皺着眉試探道,“小何問過那姑娘嗎?她…也是有意的嗎?”
何昱深坦然道,“她對名分不太在意,而且,我們相識一段時間了,我大概有數的。當然,現在萬事不備,我也不好直說,怕亂了她心思,一來與她生活無益,二來與她名聲有損。”
林潋酸溜溜地呀了聲,“真是心尖尖上的人,這樣為她着想。隻是你的正妻慘咯,以後府裡有個這樣的寵妾在,哪家大門大戶的女兒肯嫁你。”
沈嫣若有所思地望向林潋,林潋甜甜笑了笑,湊在沈嫣耳邊說,“誰能像我主母一樣又美又善良。”
沈嫣對她的吹捧完全沒反應,反單刀直入問林潋,“你知道小何在說誰嗎?”
林潋疑惑,阿嫣這麼有興趣?便失笑道,“我也是今天才聽說的,見都沒見過。小何這麼小心護着,哪能告訴我啊?”
她們倆說着悄悄話,何昱深柔和的目光一直落在她們身上。黃明宇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頓時了然,感慨地拍拍何昱深,“不用想了,你要再找一個阿嫣這樣的,從盛京一直找到北月去,打着燈籠都找不到。你以後府裡呀,精彩了。”
何昱深回神,淡淡失笑。他想說的話都說完了,便不欲再多言,擺擺手道,“再說吧,這事不急。”
要找個阿嫣這麼大愛,能容得下林潋和海棠的,當然再找不了了。但何昱深的妻,他心裡也有數,以後絕不會給林潋罪受的。現在他當了玉和的先生,礙着他再一次成為了疑似未來驸馬爺,來他家做媒的人一下子少了不少。正好給了他時間,為以後的事仔細籌謀。
玉和今年十二,他還有大概兩年。隻要趕在宮裡挑明之前另外定下婚事,宮裡總沒有硬塞公主給他的道理。
兩年,足夠他在林潋這賺足好感,也足夠他等來正妻那邊的轉機了。到時兩邊一起定下來,有正妻的風頭蓋着,林潋換府也沒那麼多人注意。
風言風語一定還是有的,但隻要正妻那邊一切順利,還有何昱深的刻意維護,他父母也不是拜高踩低的人,林潋在何府的日子差不了。
堂前亮起密密的腳步聲,青玉進來行禮,“王爺、王妃,林大小姐來了,馬車快到門前了。”
黃明宇啊了一身,立刻想站起來,見大家仍坐着,又不好意思動。何昱深按下他,自己起身告辭,“那我不打擾了,你們招呼林大小姐吧。”
沈嫣循例留客,“你又不是不認識林淵,留下來一起用飯吧,隻是沒備好菜,别介意啊。”
何昱深道了謝,仍推辭,“實在有些公務得趕完。我隻是順道來坐坐,攪擾了,現下該回去了。”
林潋眸子往他身上一轉,暗暗笑了。果然是有意中人了,小何和長姐這麼熟,長姐一來他還得避嫌。
何昱深無端接着林潋一道似笑似嗔的目光,略一晃神,複又漾起一個溫柔的笑意。
何昱深暗想,林潋也許是聽懂了他的話,也許沒懂,都沒關系。他隻怕林潋在六王府待得順心如意,不願走了。但他現在知道,林潋是想要一個心意相通的人的,那麼六王府就不可能是她永遠甘願的歸宿。
在林潋身邊的男子,除了明宇,唯有何昱深。隻要他能确認林潋和明宇沒有假戲真做發生感情,那麼林潋和他,不過是遲早的事。林潋沒有别的出路。
唯一的障礙,是他倆的身份,這個何昱深有信心擺平,隻等一個契機。
沈嫣也不多留,拉着林潋起來,“那好吧,有明宇送小何,我們就偷個懶了。青玉,等一下林淵來,讓她來我屋裡,我們女兒家說說私房話,明宇别來搗亂。”
黃明宇看着沈嫣,感激一笑。沈嫣對他點點頭,“小何回去路上小心,明宇等一下去看看海棠,她今天陪着我聽事,有點累了。”
兩人都應了,目送沈嫣牽着林潋出了楠榭。
深春天光明亮,林潋不要人跟着,和沈嫣兩人獨自走在長廊下。林潋和她十指相扣,輕輕甩着她的臂走,眼角裡晃過去一片光,又晃過來一片,是沈嫣身上随她曲線流動的銀緞。
沈嫣默默無言想着事,林潋時不時端詳她的臉色,“阿嫣,想什麼?”
“小何今天是來幹什麼的?”沈嫣忽然問。
怎麼還在想小何?林潋不以為意,“來坐坐呗,他自己說的。”
沈嫣擰着眉,可是何昱深從來沒有這樣來“坐坐”過。他從前常來,是帶着公務來躲婚的,今天卻純粹來坐坐,既不是客套地帶禮物來“拜訪”,也不是來“避難”,一坐下,便開始聊他的意中人。
沈嫣猶自搖搖頭,實在想不通。她之前很确認小何喜歡潋潋,是因為小何對潋潋背地裡親厚,當着外人又避嫌,這才像一個讀書人不小心喜歡上了自己朋友愛妾的态度。可是今天,他把自己的心思直接擺到林潋的當家主母和夫君面前來說,所圖為何?
小何一個外人,肯定不知道潋潋和明宇的約定。他如果真是對潋潋有意,怎麼也該和潋潋私下說好了,再兩個人一起來求明宇放人,怎麼可能自己先和明宇提呢?而且沈嫣看在眼裡,潋潋根本不知情。
沈嫣心下一團亂,扭頭問林潋,“潋潋,如果,我是說如果,小何說的意中人是你。你會去他府上嗎?”
林潋一下站住,緊皺着眉,“什麼意思?别告訴我你聽了他幾句,就覺得我到别人府上當個寵妾更合常理、合天道、合女德。你不是要替我物色另一個小何把我送出去吧?我立馬跳湖,你信不信。”
沈嫣忙捂她嘴,“什麼跳不跳湖!你生辰快到了,不許亂說。”
林潋握住她的手,從嘴上挪開來,語氣不善,“那你問我走不走是幹嘛?”
沈嫣擰過身子,弱弱道,“好玩問一下嘛,看小何那麼情深。”沈嫣聲音越說越小,思緒已經飄開了。暗自思忖,看來小何跟潋潋是真沒私下談過。這麼說來,他喜歡的竟不是潋潋?一直以來,隻是沈嫣自己想多了?
林潋和沈嫣濃情蜜意幾個月,早已樂得飄飄然,講話行事大膽了許多,對着沈嫣也不似從前那般陪小心了。這下握着沈嫣的手緊捏了捏,硬把她的心思強拉回來,“阿嫣,你有什麼話,攤開來跟我說明白了,别自己亂想。我還不知道你?菩薩心腸一起,想着為我好,我就真他娘的該遭殃了。我告訴你啊,你在哪我在哪,你上天下地我也跟着去,别想着無緣無故推開我。”
沈嫣摸摸她胸口,“好了好了,姑娘家家的,從哪學回來這些歪話。我沒想推開你。”沈嫣凝眉思索了長長一個刹那,過往幾個月的所有紛雜而至,線與線糾纏,一事疊着一事,再找不到最初這個天大誤會的線頭在哪了。沈嫣頹然放下心裡那團亂麻,輕歎道,“我今日才發現,自己從前原來一直搞了個大烏龍,一直錯怪了一個人。”
“誰?小何啊?你錯怪他什麼了。”
沈嫣一心虛,不自覺地捏起兩個可愛的小梨渦,朝林潋大大眨了兩下眼,“潋潋,有句話,我隻跟你說啊。”
林潋被她媚得一身酥麻,都忘了自己問什麼了,呆着臉勉強“呃嗯啊”了一聲。
沈嫣扭捏着說,“我從前總覺得他君子得…有點不像。”
“不怪你啊,我也覺得。”林潋笑道,“年輕小公子哪有他那樣的,像小賈這樣才像個人的樣子嘛。”
沈嫣瞪了林潋一樣,“可我是看錯了,人家确是真君子。你看他對自己心上人,發乎情止乎禮,坦坦蕩蕩,至情至深,我都感動了。”
林潋暗暗翻了個白眼,她對阿嫣才真是十年如一日,守禮都快守出内傷了,怎麼不見阿嫣感動?聽人家天花亂墜地自我吹噓兩句就感動了,真偏心。
林潋嘟嘴道,“他對心上人是不錯,可他對公主呢?天天去我那拿東西哄公主,哄得人家現在非他不嫁了。我說他怎麼從前和甯和公主不冷不熱的,現在卻對玉和這麼上心?原來是沖着玉和年紀還不到,能給他拖時間呢。”林潋輕笑一聲,“他的心上人也許是年紀還沒到,也許是青樓裡的,一時半會贖不了身。總之他拉着玉和這個擋箭牌,别的富家小姐也不敢纏他了,可不清淨?等他的心上人那邊一定,他轉頭就踹了玉和,這叫君子?”
沈嫣微微一縮,她顧着捋清小何心裡的人是不是林潋,倒沒想到這一層。
林潋半是贊賞半是嘲諷地歎了聲,“你不是問他今日來是幹什麼的嗎?我看啊,我和你都是陪襯,他是專門來找小賈的。為的就是把他有心上人這件事吐出來,讓小賈知道他不可能娶公主。明宇聽了,回頭勸勸公主,公主便不心存幻想了,幾年後還能好聚好散。他小何借用了公主幾年,到頭來赢得美人在懷,又幾面不得罪。果然是丞相的兒子啊,這手人情世故玩的。”
沈嫣一時有點惆怅,“潋潋,你是不是,不太喜歡小何啊?”
林潋眨眨眼,“怎麼會?他這樣一弄,還幫我開拓了宮裡的客源,我感激他都來不及。”
“那你說他不君子…”
“不君子不是挺好嗎?哦對,對你來說不好。”林潋攬住沈嫣手臂,嘻嘻笑道,“我倒喜歡他現在這樣,他又沒真的傷害什麼人。他見公主對他生情了,就立刻來提醒了明宇,不是嗎?要說他是為了怕日後得罪公主也好,為了保護公主也罷,總之是兩邊都保全了,聰明啊!我就喜歡跟這樣的聰明人做朋友。”
沈嫣這頭才剛放下小何這過氣情敵,還沒放穩,林潋這廂便“喜歡、喜歡”地念叨不停。沈嫣反手便甩開了林潋,“哦,那真是對不住了,我不是這樣的聰明人。”
林潋托着一臉甜絲絲的笑,幹嘛呢阿嫣這是,吃一個莫名其妙的小何的醋?林潋心裡跟沈嫣身上的羽毛似的,飛呀飛,便也懶得誇沈嫣聰明了,反順着她說,“所以我不跟你做朋友啊,誰舍得跟你做朋友,我們‘做’别的…”那‘做’字咬得特别重,仿佛舌頭在兩片牙齒間纏綿地做了多少事似的。
沈嫣輕咬着唇,滑開眼睛不理她。
林潋笑着攬住沈嫣手臂,曲着膝,蜷着腿靠在沈嫣身上,“唔~好憋屈呀,快回屋裡吧。”
“你放開,你長姐要來了。”
“啧!長姐來幹嘛的呀~說我們歇午覺了,很重要的午覺!别理她。”
“呵~你敢啊?”
“…不敢,哎呀所以快回去嘛阿嫣~趕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