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星教正殿。
光潔的巨大石柱下,仿古式樣的木雕精巧的相互勾連,鎖住殿外明亮到刺目的天。香爐中生出濃白色的縷縷煙火,夏油教主透過煙火中浮動的呼吸看他面前的訪客——女人自謙的低着頭,身姿卻依舊挺拔而從容。
他不喜歡女人的笑,那笑容中仿佛透露着腐屍爛肉的味道。
“那麼,”夏油傑扯了扯嘴角:“說吧。您必須和我當面商談、價值數隻一級咒靈的所謂要事……我應該如何為您分憂呢?”
中年女人擡眸看向身處高位、松散的盤坐着的教主大人。她的眼睛尖銳如箭镞:
“好呀。就讓我從自我介紹開始吧,此身為跨越時間長河的已逝之人——加茂憲倫。當然,那副軀殼早已與這個名号一同腐朽,随川流遠去了。不過,我想你已經見過我撫養的孩子了。蓮見月影,你們不久以前……應該有過愉快的談話吧。”
她勾了勾唇,愉悅的弧度裡比夏油教主多了幾分玩味與真心實意:
“她最近也越來越活潑了。這當然是一件好事。我以為,這代表她已經為你展示過了:我的計劃,那傾覆世界之野望的究極——”
“——能重新編寫世界基石的奇迹。”
夏油傑的雙眼在毫無準備的驚愕中瞪大了。他仿佛再一次看到風神下永遠怒放的赤紅虞美人,少女面朝着盛放着消融夕陽的大海,背影一點點被風抹去。她如煙霧侵擾夏油傑死灰的腦髓,于是野望再次被激起,一個理想化為現實的世界就成為了夏油傑肺部咕咕湧出的泡影。
困倦同升騰的白煙一同被他突然急促的呼吸吹亂。
甜臭的腐爛味中,夏油傑眯起眼。他面無表情:“……哈。一個,隻存在咒術師的世界。你對此又有何高見呢?”
“如果說,我是來協助你的呢?”女人傾身,壓近他。“如果說,我知道月影展示的這盛景應該如何一步步實現,甚至我就是授予月影所有的一切的……”
她在說授予和一切這兩個詞時,臉上有意味深長的暗光。
此時,自稱加茂憲倫的女人已經幾乎貼着夏油傑的臉了。她帶着不合時宜的憐惜和漫不經心的慈愛掃視他的臉,視線最終詭異的停留在了夏油傑光潔的額頭上。她呢喃:“如同母親一般的存在。”
她看着迷茫的夏油傑,含笑坐回去:“你是否願意與我合作,使得這咒術師之名成為唯一的世界,化作現實呢。”
夏油傑身為特級詛咒師的威壓幾乎凝為實質。他評估着面前這個腐爛着的女人的實力,終于狐狸般彎起眼睛:“願聞其詳。”
…
在自稱為加茂憲倫的存在最初的記憶中,世界曾經是一個如此不同的地方。神明的虛影支配這方土地。那些崇高的存在如同巨大積雲中暗藏的山巒,偉力如雷霆,如天火,如同黑滾滾的海嘯與天搖地動中被打開的那些深淵——世人皆在極度的恐懼也因此極度的狂熱中俯首,國之大事,唯祀與戎。
神的本身甚至無法被歌頌。巫們成群結隊的在留下神明痕迹的岩壁下祈禱,牛角暗啞的呼号在山谷中回蕩千百年。
縱使篝火不滅,文明在火躍動的影子裡生發,結出王朝,長成木質的宮殿與鐵煉的白刃;縱使巫身披華服,觋手持黃紅的符咒,僧侶剃掉所有須發,在聲聲梵音中踏上無歸的渡舟;高天原依舊是那輪不滅的懸日,名為人的存在依舊在黃土間苦苦渴求。
自稱為羂索的存在永遠不會忘記,她在西尋無果、幾乎萬念俱灰的回到本州島上尋求解脫時見到的那場日落。
神道已然開到荼蘼。她不過是寂寂無名的萬千陰陽師中的某一個,壽數與心氣都如同殘燭明明滅滅。恍惚如同數十載奔波的最後一息,她看見了——天地在嚎哭,如同被從生母懷中奪走的嬰兒。每寸地皮裡都牽扯出金色的細絲,絲線直接高天之上,雲霧也蓋不住神明離開時那帶有萬鈞威能的步伐。
她沖出殘破的矮屋,遙遙看見平安京的方向鼓起巨大的瑩白風帆,風帆被天頂的存在輕輕帶着,卸下時卻揚起山巒般的霧浪,沖擊隻用一瞬就撲到她眼前。風中有尖嘯,有将她貫穿的鼓點與萬人齊唱的祝禱。她睜眼去看,隻看到紅日長懸于天頂,神的影子被宇宙吞沒——
世界齊齊發出悲鳴。不用更多的解釋,所有的神道之人都明白這是什麼:祂們離開了。
那天,人第一次以黑土與稻穗制成的眼睛看到神的正身。再也沒有超乎人想象的偉力存于九天之上,人能聽清世間萬物的絮語,不必捕捉祂們夢中的呢喃、在天罰的間隙下尋求他們星星點點的文明。平安時代就這樣落幕了。那天的所有記憶都融成篇篇流散世間的古籍,筆墨之中不是極度癫狂的語無倫次,就是寥寥數個字伴着含糊不清的批語。
見過那場日落的人都走散在歲月裡。隻有自稱羂索的、跨越漫長歲月與無盡寂寞之人,牢記她搜來的傳言。傳說,在高天原見證那場落幕,甚至與神明一同放下那層改變世界的幕布的,有四位至強者。他們的名字都在無盡的年歲裡褪色、遺失,從人人傳頌到成為殘碑上的輕淺印記。隻有自稱羂索的人,在他們意氣風發的黃金時代見過他們的臉。
陰陽術的頂點——以人身禦使萬千式神的安倍晴明,以人身掌握天道力量的菅原道真;将本名遺失在歲月中的兩人:神道的天元,自那日起便支撐着覆蓋全島的結界;鬼道的兩面宿傩,曾發過吞吃神明的偉願,在那天以後……竟然找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