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雲邺的語氣變得異常沉重:“五年前,乾兵大舉南下,兵鋒直指行在。彼時,我朝諸多邊防重鎮,因守将缺乏實權、軍備廢弛、指揮體系僵化,不戰而降者衆,此乃國之大恥。當時,父親痛感舊制弊端,遂冒死向官家進言,将江北抗乾前線劃分數道,設元帥府,由大将出任元帥,總攬轄區軍政、人事、财稅、征兵大權!效仿前朝之制,賦予将領戰場自主決斷之權,以期地方能自主抗敵,力挽狂瀾。”
“官家當時允準。此策推行數載,成效顯著。駐北諸軍戰力複振,武将地位提升,除了我父親組建的佘家軍,更有盧家軍、韓家軍等勁旅崛起,互為犄角,戰線已穩步向北推進。去年郾城大捷,父親率佘家軍正面硬撼乾軍最精銳的鐵浮屠與拐子馬,陣斬其悍将術韓,聲威大震,正是積極北上的好時機。于是,他再次上書,懇請官家進一步放權,打破樞密院‘陣圖’遙控之弊,允前線将領據實情臨機決斷,不必事事拘泥于中樞預令。”
“可奏章卻石沉大海。”
說到這裡,佘雲邺眼中燃起的光彩迅速被陰霾取代:“此番我等應召入京,滿心以為官家會就父親所奏的‘放權’之議展開深入商讨,以期更有效地打擊乾軍,早日收複故土。誰知……官家非但沒有應允放權之請,反而提出了‘分兵制’!”
“分兵制?”白雪霁敏銳地捕捉到這個充滿分割意味的詞。
佘雲邺的聲音低沉下去,帶着難以理解的憤懑,“所謂‘分兵制’,便是下诏命令各地統兵大将,将其麾下的部曲兵馬進行拆分。”
一旁靜靜聆聽的錢七郎,此刻那雙深邃的眼眸中掠過一絲了然與譏诮,瞬間點破核心:“官家的意思就是想要瓦解那些以将領個人威望和才能凝聚起來的兵力。如佘少将所在的佘家軍,還有諸如此類的盧家軍、韓家軍等。最終目的,則是要将諸路兵馬的指揮權,盡數收歸中央樞密院直轄。”
佘雲邺沉重地點頭,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激憤,猛地一拍案幾,“為何要由那些深居臨安、可能連戰場都沒上過的文官老爺們專掌軍機?自古以來,兵家至理便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以便國家’!官家此等分兵之策,強行拆分百戰勁旅,必使軍心渙散,戰力銳減!更會導緻兵力分散,面對乾軍鐵騎的集中沖擊時,極易因局部兵力不足而陷于被動,甚至被各個擊破!這簡直是……自縛手腳!”
他越說越激動,額角青筋隐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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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七郎目光沉靜,追問道:“旨意已定?無可轉圜了?”
佘雲邺搖頭,眼中還殘存一絲希望:“尚未明發旨意。姚相還在據理力争,試圖遊說官家收回成命。”
“姚仲?”錢七郎微微點頭,“倒是個沉得住氣的。那佘老将軍呢,他是如何考慮這件事的?”
佘雲邺臉上浮現憂色:“父親向來剛烈,自然是萬分憤慨,直言此乃取敗之道。他今日卯時就要進宮面聖,打算當廷直谏,痛陳此策之弊!”
錢七郎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銳利,他身體微微前傾,并非慌亂,而是一種棋手看到對方即将落入陷阱時的緊迫感。
“佘将軍,請立刻設法攔住令尊。無論如何,絕不能讓佘帥此刻入宮強谏!”他語速依然平穩,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佘雲邺一怔,不解道:“這是為何?父親進言皆為社稷江山,一片赤誠……”
錢七郎看着他,語速飛快地剖析其中利害:“官家此時要行分兵制,其根源絕非僅僅優化軍制,而是防手握重兵的武将坐大。佘老将軍接連大捷,恰是佘家軍威望最盛、最得民心之時,這時去頂撞,不是坐實了功高震主?”
他見佘雲邺似有所悟,繼續疾聲道:“官家心中已有猜忌的種子。佘将軍若不去進言,官家或許還會權衡利弊,朝中老臣如姚相等人尚有轉圜餘地。可若他若強谏,這在官家眼中看來就是擁兵自重的武将公然挑戰君權,坐實其心中最深重的猜忌,使其認定分兵之策刻不容緩。甚至……”
他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會連累那位在朝堂上為你們仗義執言的姚相。官家或許會疑心,姚相與武将已然結黨。”
錢七郎這番抽絲剝繭、直指核心的分析,如同驚雷在佘雲邺耳邊炸響!
他出身将門,雖赤誠熱血,但并非不懂政治傾軋的殘酷。那些“功高震主”、“猜忌”、“坐實”、“連累姚相”的字眼,瞬間點醒了他。
父親若真在此時直闖宮門強谏,後果不堪設想!
他臉色瞬間煞白,再無半分猶豫,猛地站起身,對着錢七郎深深一揖,“多謝錢東家指點,雲邺愚鈍,險些誤了大事!大恩不言謝,容後相報!”
白雪霁望着他的如離弦之箭般轉身沖出清風閣,又迅速消失在回廊深處,隻留下急促遠去的腳步聲在樓中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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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閣内驟然安靜下來,白雪霁的目光從門口收回,落在錢七郎的側臉上。
晨光在他高挺的鼻梁和微抿的薄唇上投下淡淡的陰影,那雙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穿世間一切迷霧。
白雪霁靜靜地看着他。眼前之人雖從未入仕,卻對廟堂之上的波谲雲詭、人心算計看得如此通透,甚至遠超朝内朱紫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