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洩,雲洇于山上采摘完胭脂紅,便拖車去水鬼坡翻找有無還未被扒幹淨錢财的屍首。
南水是虔水分支,在這樣的盛夏時節,虔水時常浪大風急,船翻人亡之事常有發生,南水勢低,水鬼坡勢更低,于是溺水的人便往往沖至水鬼坡。
溺亡者多而人手少,無法,縣府出資令入殓師前去收斂,以防瘟疫之險。
雲洇便是前來斂屍的一位入殓師,她來時,正碰上劉家兄妹背着具屍體,雲洇看清了那男屍的衣着,心中納罕:真是着鬼道了。
劉家兄妹也看見了她,劉老大遠遠打了聲招呼,劉小妹則催促着哥哥,兩人很快便心虛地離開。
正值夏季,水鬼坡腐臭沖天,前些天雲洇已陸陸續續把沖上來的屍骨好好安葬了,如今還剩下些許無人搭理的死屍,雲洇也戴着黑布罩就地掩埋。
做完,雲洇回了家,王阿婆催促她洗了身澡,換好衣服又拿香仔細焚遍了全身,才讓她吃了早膳。
見王阿婆還在聞自己身上有無腐臭味,雲洇說道:“别聞了,我都聞不到味了。”
“我怎麼感覺還能聞到似的......”王阿婆絮絮叨叨,“您……你說你做入殓師也就算了,老去水鬼坡幹甚麼,多不吉利……”
雲洇隻微微一笑:“總是有人要做的……”
說着話,外面便有人敲門,王阿婆打開一看,是老孫家的小孫子,正流着鼻涕呢,口齒不清道:“洇師兒……俺爺……俺爹請……去出黑。”
雲洇應了一聲,從屋裡拿了工具,又順手拾了幾個話梅幹彎腰遞給明哥兒,說:“給你吃。”
明哥兒歡天喜地地接了,便走在前邊歪歪扭扭地帶路,旁邊又有夥伴招呼他玩,就把正事忘得一幹二淨,偏離了路線。
所幸雲洇知道路,任明哥兒去玩,自己獨自去了老孫家。
孫大娘遠遠看見一個瘦小的女孩提着個箱子過來,她便知是雲洇來了,急忙過去把那箱子自己提了,恭恭敬敬将雲洇迎進家去。
真别說,那在雲洇手中顯得略大的箱子一到孫大娘手裡,頓時變得合适起來。
雲洇進屋先敬三柱香,此為請師,又問道:“死者按東南方向擺了嗎?”
孫大娘稱是,說道:“明哥兒他爹已經擺好了,現在正跪着呢,就等您來了。”
雲洇點點頭,進了屋,孫漢子見了她,深深朝自家老爹磕了個頭,便面色陰沉地站了起來。
雲洇帶上黑布罩與手套,朝老孫頭臉部看了一眼。
隻見那老孫頭鼻子骨折幾處,上唇與下唇無法合攏,眼球微凸,便問:“摔死的嗎?”
孫漢子不說話,隻有孫大娘接腔:“對對對,俺們老漢腿不利索好幾年了,昨夜不知作甚,竟從樓梯上摔了下去,明哥兒他爹把他扶起來的時候呀,滿頭是血,恐怖的喲……”
孫大娘說起來就沒完沒了,孫漢子喝止了她,生硬地和雲洇說:“畫一下臉就行,身子不用了。”
雲洇微微颔首,不用他說,看到老孫頭身上穿好的壽衣,她也知曉了。
二人便退了出去。
見安靜了下來,雲洇跪了下來,将攜帶的箱子打開了,裡面琳琅滿目有各種鉗子工具,叮叮當當的藥瓶,以及像石頭一樣的物什。
她先拿出一個藥瓶,将裡面半透明的液體細細密密地倒在死者臉上,靜待片刻,臉上的皮膚便軟化了,她接着拿棉布沾了那液敷在眼睛上,之後便拿鉗子将死者舌頭放了回去,再将雙唇閉上,做完之後,取下棉布,凸出的眼球已經重新回了眼眶,雲洇伸手将雙目合上,再去除死者臉上一些細微的損傷,完成了“骨”的部分。
接下來便是“皮”的部分,隻需用特制的尾筆蘸進一罐罐不同顔色的藥粉之中,于死者臉上進行描繪,最後再覆以“白面”即可。
老孫頭死相看似可怖,實則不難修複,“骨”修得好,“皮”自然不在話下,注意力一放松下來,外頭的聲響似乎也更大了。
孫漢子和孫大娘此時身處外院,孫漢子皺着眉蹲在地上抽着旱煙,孫大娘忙着洗菜,見自家男人無事可幹的樣子,沒好氣地踢了他一腳。
“沒事幹不曉得幹活?等會那些個親戚都要來了。”
孫漢子瞪了她一眼,吐了口煙,說:“就你沒事要把那小丫頭片子叫來,出什麼黑?幸好俺爹身上沒什麼傷,要不都讓那丫頭片子看光了去?”
聽到這話,孫大娘來了火氣:“嘿,你還怪起俺來了?要不是你爹要死成這樣,俺犯得着花俺那三串錢嗎?要是不請她來,街坊不把俺的脊梁骨戳死?不知道說俺怎麼惡毒呢!讓公公投進畜生道去!”
見孫大娘這般,孫漢子放緩了語氣,說:“俺又不是說别請,别請個女的呀,還是個這麼小……”
“俺們縣那姓雲的死了以後就剩了這麼一個入殓師,你還要俺到州裡去請是不?你給俺錢啊!”
公婆吵着架,明哥兒又從外面跑了回來,渾身髒兮兮的,哭着向孫大娘要話梅幹。
孫大娘邊拿水給兒子擦身子,邊奇道:“什麼話梅幹?誰給你的話梅幹?”
“洇……洇師……”
孫大娘驚了一驚,孫漢子聽了更是直接掰開兒子的嘴問:“你吃了沒?吃了沒?”
孫漢子太用力,明哥兒疼得哇哇大叫,孫大娘拍開他的手,明哥兒才說:“沒吃,沒吃……都被他們打到地上了。”
兩人松了口氣,幸好沒吃,又囑咐明哥兒以後不準拿洇師家的東西吃,不然吃了七竅流血,再也見不着爹娘了……
正哄着明哥兒,雲洇也從裡屋出來了,孫大娘連忙站了起來,有些心虛,不知說的話有沒有被聽了去,又想到她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半大孩子,有什麼可懼?便直了直腰杆,問:“出黑結束了?”
雲洇點頭:“請進去看看吧。”
孫大娘邊示意孫漢子進去邊推辭道:“喲,這有什麼好看的?你師父在的時候便是南水縣一等一的入殓師,她教出來的徒弟俺還不放心嗎?都晌午了,留下來吃個飯?”
雲洇搖頭,孫大娘再三挽留,直到孫漢子出來點了點頭,她才給了雲洇三串錢,在門口送她離開。
雲洇快要走到家時,正碰上劉家小妹鬼鬼祟祟拿了個包袱出來,左顧右盼不看路,竟撞到了雲洇身上。
她一驚,手中的包袱便掉了下來,露出一角衣服的邊。
雲洇低頭瞧了一眼便知道這是今早他們兄妹所擡回去的男屍身上的,皺眉道:“你要将死人的衣服拿去賣?”
劉小妹顯然心虛了,支支吾吾地,良久才說:“我,我焚了香的。”
“這是什麼道理?”雲洇覺得好笑,“你不知道,你哥不知道最忌諱拿死人的衣物嗎?你們自己留着也就算了,還要賣出去危害其他人不成?”
雲洇待人一向溫和,此刻這樣,真真是吓住了劉小妹。
也難怪雲洇如此,幹她們這行,拿死人衣物乃是大忌,更何況劉家兄妹還想害人害己。
換做别人,雲洇也就不管了,但劉家父母出事前對她照顧良多,兄妹倆雖比她大,但此前不知貧苦為何物,直到現在仍活得渾渾噩噩,劉老大她已懶得搭理,但劉小妹她卻還想勸一勸。
“小劉姐,我就直接明說了,這男屍我三天前便在水鬼坡看見了,雖然他身無一物,但卻身着金縷衣,腳踩雲皂靴,一看便是望京來的小少爺,千嬌萬寵長大,親人必來尋他,還是趁早把他丢回去,不要惹禍上身。”
誰知劉小妹聽了這話突然激動起來,又似乎在隐藏什麼秘密似得壓低了聲音,說:“我怎麼不知道這其中厲害,但是,他壓根沒死!”
雲洇吃了一驚,便想起今早明哥兒帶他過去的時候确實見到馬大夫進了隔壁劉家大院,但又想到三天前見到那男屍時,他臉面已有浮腫之色,一眼便能判斷已溺水多時,怎麼可能還活着,心道不是劉小妹發了癔症,就是這男屍身上有古怪,橫豎不是自己能管的事。
便說了句:“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就不再理會劉小妹。
到了家門口,見王阿婆罵罵咧咧地在地上撿着什麼東西,雲洇急忙将箱子放到門口,扶起了她。
“青姨,你撿什麼呢?”
王阿婆被扶到門口,揉着腰說到:“還不是那些小兔崽子,一大早不知道發什麼瘋,往門上丢什麼東西,等他們散去以後,我推門一看,滿地吃剩的馊飯馊菜,害我打掃半天。别說了,回去吃飯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