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縣卒打得雖疼,所幸唐季揚不疏于習武,體質尚可,隻受了皮肉之苦,未曾傷筋動骨。
囿于床榻上,唐季揚反複思索着從虔州寄來的那封、說唐太尉四子已到達舅父家的信,回憶起那日在船上的情景。
坐船于虔水之上,唐季揚本與貼身小厮在船頭煮茶對弈,當時暖意融融,更有三兩路過的小船,船上纖夫高唱山歌,端的是一個君子雅興。
不久黑雲壓水,天光立馬暗淡了下來,船夫喊道:“暴雨來咯——”
唐季揚沒了興緻,便同小明進了船艙。
此時細細的雨已經下了起來,船身晃動,唐季揚不想用膳,便到卧榻上小憩了起來。
等他醒來,隻見床邊所點蠟燭已然将熄,所處艙中昏暗一片,隻聽緊閉的窗戶咯吱作響,雨水劈裡啪啦得打了下來,外面正下着一場極大的暴雨。
唐季揚喚了唐明好幾聲,不見他來,便出門察看,直到走出船艙,才瞧見唐明的身影。
唐明正幫着船夫穩住船身。
雨來風急,他見唐季揚出來,跌跌撞撞地走過去,大聲道:“少爺您出來做什麼?先回船艙吧,現在雨太大了。”
唐季揚扶着一側的杆子,出來沒一會,暴雨已将他全身打濕。
他摸了把臉,見前方烏雲中雷聲滾滾,白天還風平浪靜的虔水似乎煮沸了似的,咆哮得沸騰起來,似要吞并他們這水中孤舟,擔心地問道:“這船不會翻吧。”
“不會的,”唐明說道,“我剛才已經問過船夫,這樣的雨去得很快,少爺您回船艙歇着便是。”
聽罷,唐季揚放心地點了點頭,就要進去,怎料這時一個大浪突然打了過來,船身猛地一搖晃,唐季揚剛松開柱子,沒了支撐物,重心不穩,向一旁跌去。
唐明見此,撲過來要拉住唐季揚,沒料到自己一過去,本就傾斜的小船更是往兩人那邊倒去,幾乎就要翻了。
直到兩人直挺挺地落了水,船身才恢複平衡。
唐季揚并非不會水,但暴雨之下,虔水表面沸騰不已,底下更是水流湍急,任他再好的水性,也無法在水中動彈,隻能任由水流将他帶向下遊。
恍惚間,他見唐明似乎盡力向自己遊來,快要抓住自己的時候,一股水流卻迅速将兩人沖散。
這時唐季揚已經嗆了好幾口水,臉憋得漲紫,再也睜不開眼,失去了意識。
等他醒來的時候,就見到了拿着谷莠子在他鼻子下掃動的雲洇。
劉小妹曾說過他被救回來時還有呼吸,到了第二天呼吸卻停了。
唐季揚本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認為這縣裡的郎中老眼昏花,錯把活人當死人,但将那封信聯系到一起,難道有人要陷害他或者舅父不成?
被打那日,唐季揚想通了其中關竅,知道若送信回望京,也不能确保此信是否會被攔截,又恰逢他看清了在雲洇院中所埋那玉佩的成色,知曉這并非凡物,便順水推舟,拿禦賜之物的名頭诓了诓雲洇,委屈自己先到她那養好傷,不日親自趕往虔州,看看那唐家四子究竟是人是鬼。
想是這樣想的,養傷的日子卻比唐季揚想象的還要難熬。
雲洇家中沒有男子穿的衣服,唐季揚隻能一直穿着同一條褲子,悶在被子裡,混合着他艱難塗到背上的藥膏散發出來的藥味,再加上許久沒有洗過的頭發,唐季揚覺得自己簡直要被腌出味來。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感覺王阿婆和雲洇也帶着種嫌棄的目光來給他送飯。
這些,唐季揚寄人籬下,倒也不是不能忍。
最難熬的是他穿在身上的上衣已經在看病的時候被王阿婆給剪碎了,又礙着面子,因此每次上茅廁,他隻能等到夜深人靜,再彎着腰艱難地走過去......
這樣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唐季揚的傷雖然漸漸好了,精神卻越發得萎靡下去,白日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到了晚上就半阖着眼,頭疼欲裂,卻又睡不着。
第三天晚上,唐季揚依舊像條死魚一樣躺在床上,這時突然聽見有什麼聲響從門外傳來,他睜眼看去,見一道影子倒映在門窗上,以為是雲洇,問道:“你來有什麼事嗎?”
那影子卻不答,隻默默站在門外,什麼聲音也不發出來。
唐季揚奇怪地擡眼仔細看了那影子,頓時背後冒出冷汗,連罵自己怎麼能把這看成雲洇。
原來透過門窗,就見這人似乎佝偻着背,身量比雲洇要矮上不少,大夏天的,卻好像披着件毛大氅,沒有頭發,是個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