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簾珠子撞出細碎聲響。
明桂枝扶着門框踉跄半步,指甲深深掐進木紋裡。
床帳半垂着,漏進昏光。
趙斐手僵僵地搭在錦被上。
臉色青白似蠟像。
昨夜在馄饨鋪子裡,這手還拈着竹筷。
“明日啟程,大運河的風浪急,”
他手腕子一翻,夾走她最後一個荠菜馄饨,“夜宵吃多了,當心泛酸水。”
……
“趙允書……”
她輕喚他名字。
喉頭一時湧上鐵鏽味。
淚水模糊的視野裡,趙斐額角的紗布不住滲血。
明明相識不過半旬。
況且原身又與他不熟。
他何必舍命相救?
這樣一動不動的,十有八九成植物人了。
指甲陷進掌心,明桂枝聞到了血腥味。
不知是他額角的,抑或是她手心的。
“傻子,”她咬得後槽牙發酸,“你不是榜眼麼,怎的這麼蠢……”
……
時空被濃稠的墨色籠罩。
趙斐獨自徘徊在混沌的邊緣。
四周寂靜得讓人發慌。
忽地,一把熟悉的聲音不斷喚他。
——“少爺,少爺……”
一晃神,趙斐從堆滿典籍的檀木書案中醒來。
筆架的影子被燭火搖碎。
案頭的《曲禮上》還攤在“敖不可長”那頁。
紙角汗漬淌出扇形紋路。
“再添件褂子罷?”
老管家攥着狐裘,正要往他身上裹。
枯枝似的手覆上來,瑪瑙扳指閃過幽光。
——不對!
這刻着趙氏族徽的扳指,去年已随老人葬入祖墳。
趙斐盯着對方斑白鬓角,愣神好久。
窗外飄雪落入在硯台邊。
可是,方才明明是暮春時節。
難道……
他死了,所以見到已死之人。
“少爺魇着了?怎的伏案就盹着了?”
老管家一如既往地唠叨:“夜露重,仔細染了風寒喲。小老兒說句僭越的話,您就是太要強,昨兒個背《禹貢》背到三更,今晨寅時又讀《鹽鐵論》……”
瑪瑙扳指映着燭火直晃悠,“瞧瞧這注疏,密密麻麻的……當年老太爺重金禮聘程門三老來講學,那個不誇你穎悟絕倫?就說那柳先生罷,捧着您寫的《治平策》直道‘文脈在趙’……”
他絮絮抖開狐裘,雲錦面兒潑出晚霞色。
“老爺請的徐大儒昨兒還誇呢,說少爺‘金榜題名,跬步可期’.....那什麼豫東書院,那起子酸儒能教什麼新鮮的?不過是仗着前朝舊匾,撐門面罷了……再卧虎藏龍,能有刑部侍郎親授的《律例疏議》金貴?更别說張鴻胪講的《西域風物志》,那可是伺候過先帝爺的人物……”
窗紗撲簌簌抖進雪花,老人的絮叨聲比雪還密:“要小老兒說啊,您就是把明家公子想得太玄乎。他家請的什麼山野先生,哪比得上咱們府上——”話頭猛地刹住,帕子往他額角虛虛一按,“瞧瞧,墨汁子都蹭太陽穴了,仔細腌着眼睛。”
趙斐望着案頭未幹的墨迹,終于想起……
這是他十二歲那年。
永泰四十二年。
那年立秋,他父親趙廓起複回到京城。
聽聞明世禮的獨子在豫東書院就讀,趙廓當夜便往山長府上遞拜帖。
次日,還找裕王寫薦書,又請托榮安長公主作保。
他用青檀紙包了六禮束脩,玄玉鎮紙換過三回,連拜師那日的深衣都熏了整宿竹葉香。
入學前那半月,趙斐将自己鎖在京城趙宅的澄心齋。
典籍功課讀了又讀。
這是夢?
又或者,他與明桂枝那半旬的生死與共才是夢?
他一時分不清楚。
老管家的唠叨聲又響起:“少爺,您選的哪套衣服?”
對了,入學前一天,他還反反複複挑選服飾。
一時覺得石青色太素,一時覺得寶藍色太俗。
紋绫絹的太奢華。
竹葉紋緞的又略顯寒酸。
思來想去,最終選了一套牙色絞缬絹的直裾深衣。
搭配墨灰色短褐,雅淡又潇灑。
他還特意命仆役熨了再熨。
衣衫棱邊直得像藏了尺。
他怕輸給明桂枝。
誰想得到,人家明桂枝來來去去隻穿同一款的黛色圓領袍。
沒有任何花紋。
就是最尋常的綢緞。
趙斐忍不住讪讪笑了。
那聲笑從喉間溢出來時,他忽地又堕入無盡黑暗中。
……
蓦地回身,趙斐發覺自己站在積雪的松林間。
松枝沉甸甸擎着雪坨子。
日暮在雪地上泛出灰黃的光。
雪與松的深深處,有那抹他熟悉又陌生的黛藍色。
陷在赤色狐裘裡。
漸漸隐沒在深深淺淺的、灰綠的白色中。
趙斐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