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天昏昏沉沉,雲壓得低低的。
教坊偏廳,雕花窗棂半掩,紫藤花的影子斜斜潑落,一簇簇,像打翻靛青墨汁。
香爐飄出煙,混着脂粉氣,懶洋洋溢在梁間,叫人鼻尖發癢。
趙斐坐在酸枝圈椅上,绯色雲緞直裰闆闆正正,像塊剛切開的紅方糕。
茶盞擱在案頭,一口未動,早涼透了。
嬷嬷領着人進來,他眼皮都沒擡,隻盯着案上銀票看。
關倩兮倚在門框上,紫藍的羅裙裹得身段似雨後新筍,翡翠钗斜插在雲鬓裡,一晃一晃,映得綠眸子更亮三分。
她捏着羽扇,輕搖兩下,扇柄上的穗子掃過心口,翡翠墜子叮鈴一響。
“趙大人,”聲音像浸了蜜的藕粉,甜得發膩:“你前日才罵奴家妖婦,今日……何故邀奴家私下來見?”
趙斐站起身,袖擺拂過銀票,沉香與崖柏的氣味漫過去。
稍稍沖淡女子的脂粉氣。
“聽方仲安說,昆玉要替你贖身?”
他柔聲問。
關倩兮瞥一眼銀票,嗤地笑出聲:“趙大人有心,明郎不缺這點銀子。”
那“明郎”二字剛出口,趙斐的指節便無聲抵住案角。
茶湯蓦然一晃,漾出半圈漣漪,倒映着他眼底的暗潮。
他嘴角仍噙着笑,連眉梢都沒動分毫,隻将袖口緩緩撫平。
“與昆玉無關。”
趙斐起身逼近一步,指尖掠過她耳垂的翡翠,聲音輕得像呵氣,“是我想贖你。”
羽扇停了一霎。
窗外風倏然靜下,悶雷從雲縫裡滾過來,震得案上茶盞嗡嗡顫。
“哦?”
關倩兮羽扇一收,扇骨抵着下巴颏兒,綠眸眯成兩道月牙。
“你贖我?”
尾音拖得悠長,似撒嬌,也似挑釁。
趙斐的指尖順着她手腕滑到掌心,力道輕得像給古琴調弦:“昨日初見,你綠眸潋滟,我一見傾心——”話尾突然被雷聲吞了半截,他頓了頓,汗珠子滑進衣領裡。
“拔劍相向,皆因妒火難抑。”
“你罵我妖婦呢。”
關倩兮用羽扇捂住嘴,笑聲從絹紗裡漏出來,嗡嗡的像飛蛾撞琉璃盞。
趙斐嘴角翹得更高些,眼底卻結着霜:“就愛你這妖勁兒。”他拇指蹭過她腕内側,輕輕摩挲,“我恨我被你美色迷惑。”
“我有明郎了。”
“我比昆玉好。”他掐緊她腕子,似是生出醋意。
哥窯茶盞被袖風帶倒,涼茶漫過銀票上“貳仟兩”的朱砂印。
“明世禮蹤迹難尋,明家撐不了多久——”
話沒說完,關倩兮忽地摟住他脖頸,蔻丹掐進他後頸皮肉裡:“吻我。”
趙斐渾身一僵。
她眉梢畫的螺子黛太濃,襯得綠眼睛像兩汪摻了毒的泉。
妖婦!
難怪昆玉栽進去。
他恍惚想着,鼻尖卻嗅到她發間脂粉氣,酸意猛地竄上喉頭。
悶雷又碾過房梁,紫藤花瓣從窗縫鑽進來,粘在她翡翠钗上打轉。
“你不是一見傾心麼?”她貼過來,吐息噴得他耳垂發燙,“吻我。”
趙斐垂下眼,卻瞥見她領口半敞,連忙轉過眼看窗外去。
妖冶!放蕩!
不怪昆玉,不能怪昆玉……
這妖婦着實難纏!
他退後半步:“不急。”
袖口拂過案頭花瓶,碰跌幾瓣晚香玉。
“待我安置妥帖……不要傷了昆玉的顔面……”
窗外閃過電光,畫眉瘋了似的叫。
關倩兮的胳膊又纏上來,翡翠镯子貼着趙斐後頸,涼得他脊梁骨發麻。
“你說的嘛,明家撐不了多久——”她卷起他一絲發尾繞圈,像抽絲剝繭,“何必管他顔面?”
趙斐盯着她綠眸,心裡怒意翻湧。
這妖婦,根本沒有半點真心!
不過三言兩語,便把昆玉撇開,妄想另攀高枝……
也就昆玉那麼蠢,着了她的魔!
他深吸口氣,面上卻浮起春風:“乖,不急于一時。”
羽扇“啪”地合攏,扇骨硌在他鎖骨上。
關倩兮踮腳,湊近他耳畔。
脂粉香混着藥苦氣直往他毛孔裡鑽。
“我要你吻我,像昨夜你偷吻明郎那樣——”她舌尖抵着齒縫,吐出氣音,“用、力、吻、我。”
趙斐瞳孔猛地收縮。
案頭銀票被穿堂風掀起一角,紫藤花影在青磚上亂晃。
他袖裡手指掐進掌心,面上仍端着笑:“關娘子說笑了。”
“說笑?”
關倩兮忽地松開手,羽扇“啪”地甩開。
“我全看見了——”她退後半步,綠眸子亮得瘆人,“你鬼鬼祟祟,趴在我明郎榻邊偷吻他。”
她指尖點在自己唇珠,“這兒,還蹭破塊皮呢。”
驚雷劈開雲層,白光掠過趙斐蒼白的臉。
這妖婦!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
“你,根本就有龍陽之癖!”
關倩兮扇尖直戳他心口,“什麼贖身,什麼一見傾心,不過想離間我們!”
趙斐臉色青白交疊,恍如戲台上變臉的伶人。
窗外暴雨終于砸下來。
噼裡啪啦,淹沒了那妖婦翡翠镯的脆響。
隻聽得她冷笑道:“你說,若明郎曉得你這龌龊心思……”
趙斐一愣。
還以為此計妙絕,偏漏算了這一着——原來情字最鋒利的刃,是懸在自己心頭的。
“你想怎樣?” 他嗓子啞得像砂。
關倩兮妖者扇往門外去,紫藤藍裙裾掃過滿地碎花。
“不要妨礙我和明郎,否則——”
踱到了門邊,她回眸冷笑。
那綠眸子像餓狼的眼睛,惡狠狠盯着趙斐。
“我有的是手段離間你們!”
雨幕吞沒了她的身影。
趙斐墨眸沉沉,盯着那抹紫藍色淹入雨中。
不發一言。
那妖婦點醒了他。
他隻心心念念想獨占昆玉,卻偏偏從未想過這一層——假如“他”知道自己對他有非分之想,恐怕……
恐怕,他們連朋友都做不成。
不怕。
他有的是耐心,慢慢、慢慢離間他們。
他與昆玉同窗六載,他熟悉“他”,他倆還生死與共過。
他有的是辦法,一點、一點攻陷“他”……
此事,料想不會比考科舉更難。
但,獎品比科舉更豐厚——
他迷戀“他”唇瓣的齁甜,上瘾了一樣。
想再嘗,一次,不,兩次……
不,他要每日每夜,像夢裡那般,把“他”鎖在不見天日的深處,隻有他能嘗。
隻是……
斷袖分桃,龍陽之好,為世人所不齒。
他,真的要引誘“他”共沉淪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