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玉莊的“新品發布會”成功落幕。
會場裡,綢緞架子還沒拆。
绯紅绡紗讓風一吹,漾啊漾,仿佛胭脂化在水裡。
方靖立在廊下,指揮幾個小厮:“哎!左邊再高半寸,對,對!就這樣……”
嗓子不亮,條理卻清楚。
趙斐和明桂枝捧着賬冊,正要往賬房走。
“啊——嚏!”
冷風一吹,明桂枝打了個噴嚏,緊接着連咳好幾聲,咳得肩胛骨不住聳動。
“仲安兄,允書,我……咳,咳!”話沒說完又咳:“我回客棧歇歇。”拱手的姿勢有些晃,斜陽從她背後漏過來,把她的影子拉得細長,像一枝單薄的柳條,搖搖欲墜。
趙斐停下腳步,皺着眉看“他”走遠。咳嗽聲不停鑽進他耳朵,像針紮了一下又一下。晌午那會兒,“他”虛得臉色發白,還強撐着站在台上,給衆人講‘花想容’的來曆,嗓子啞得幾乎聽不清。想着,他不由得胸口一緊。
那黛色身影扶住門邊晃了晃,咳得把五髒六腑都掏出來。
“咳,咳,不妨事。” 明桂枝朝身後擺了擺手。話說得輕巧,可“他”脊背一聳一聳。
像隻折翅的灰雀。
“哐當!”
兩個仆役擡着檀木桌,一下撞上門框。
趙斐渾身一激靈,賬冊邊角叫他攥出深深指印。
方靖不知何時湊過來,拍拍他肩,歎了口氣:“允書,你去瞧瞧吧,他還病着呢,也不知會不會半路暈倒……”他拍拍自己心口,“這兒有我,放心。“”
話沒聽完,趙斐已抓着披風往外走。
城南人影幢幢,那抹黛色越來越淡,一下融進人群裡。
趙斐眉頭皺得緊。
明桂枝的咳嗽聲在耳邊回蕩。
像催他快些。
再快些。
直到出了城南市集,追到瘦西湖畔,才又見着那抹若隐若現的黛色。
“昆玉!”
他喊得急切,尾音卻被風吹散。
幸好“他”聽到了。
“允書,你怎的追來了?”明桂枝停住等他,衣襟被風吹得微動。
待他走進,又問:“咳,你找我有事?”
趙斐沒答話,抖開手裡的披風,披在明桂枝肩上。
披風厚實,帶着檀香味,暖意透過衣襟滲進來,驅散了湖邊的涼。
他手指不小心碰到“他”肩,僵了一下,他想趕緊收回,卻迷戀“他”的體溫。
“怎的不坐馬車?”
語氣裡夾着責備,眼神卻軟得像湖水,泛着微光,映照她身影。
明桂枝裹緊披風:“也沒多遠,小半刻鐘的腳程,”笑了笑,像在哄他:“走走好,活血。”
話音未落又咳。
兩人并肩走,腳步聲交錯,沙沙的,輕得像呼吸。
趙斐側頭瞥她,暮色漫在她眼窩裡,眼下青影濃得像墨,襯得她臉色蒼白似雪。
他想問她病得怎麼樣了,話到嘴邊卻咽回去。
怕唐突。
怕打破甯靜。
怕浪費久違的獨處。
隻有他們二人的時刻,最近少得可憐。
仿佛他是從那妖婦手上偷來的,從“他”繁雜事物裡搶來的。
“明日的股權認購會,” 明桂枝先打破甯靜,她咳了一聲,氣息有點亂:“我盡量出席,但萬一……”
“無妨,我替你看着,”趙斐打斷道:“你最好别去,留在客棧好好休息。”
“我一手策劃的,可以的話,還是想親自到場。”
趙斐長長歎氣。
他真想拿繩索把“他”縛住,綁在床上逼“他”休息。
不,該如他夢裡那樣,鎖在地窖深深處……
給“他”下蒙汗藥,強制“他”休息個十天八天,直到傷寒痊愈。
“咳,咳……你覺得‘股權認購’這想法如何?” 明桂枝問他。
咳聲伴随風聲。
“好,簡直妙絕!” 趙斐發自内心贊歎:“把顔玉莊拆成綢緞、瓷器、珠寶三份,招各路龍頭競标認購。衆人齊心,顔玉莊才能做成大甯頂尖的字号。”
他語氣帶贊,尾音卻沉下去,眼神複雜,像藏着話。
明桂枝聞言一笑,一張嘴咳了幾聲,氣息有點亂。
暮色照亮她的臉,蒼白得像紙,神色卻堅定。
“借力打力,奢侈品要成,非一家之力可為……”她聲音輕快,像在說笑,眼裡卻掩不住疲憊:“五十兩的胭脂,得配上好綢緞、頂級瓷器,再點綴珠寶,才能配得上楊貴妃的名頭。”
趙斐腳步慢下來,袍袖被風吹得鼓起。
“不如全賣了。”
“什麼?”
“你該把顔玉莊全賣了。杭州市舶司的賬,大理寺和太府寺都盯着……”他沒說完,喉嚨澀得咽住,喘不過氣。
“那一成股權,是給倩娘留的。” 明桂枝答得笃定。
趙斐胸口像被錘子砸了一下。
他知道。
他當然知道。
明昆玉從來不是以權謀私的人。
“他”的破例,每一樁都是為那妖婦。
“若哪天我爹的事有了定奪……” 明桂枝話說了一半又吞回去。
趙斐側首看她,心跳漏了一拍。
他當然知道昆玉沒說出口的話。
明世禮的案子,像把刀懸在明家頭頂,随時會掉下來。
抄家滅族的陰影,其實一直壓得“他”喘不過氣。
湖風吹過,柳絲掃他臉上,冷得刺骨。
趙斐暗暗歎了口氣,扯出一個笑:“那我呢,你留了什麼給我?”
他故意讓語氣輕快些。
話裡帶着幾分玩笑,幾分真。
明桂枝一愣,在袖籠暗層摸索好一會兒。半晌,掏出個物件,拉過趙斐的手一放:“你别說,我昨個兒在古玩店挑了樣玩意兒,一忙起來,忘了給你。”
趙斐低頭細看,掌心裡躺着枚金子打的書簽,刻着細碎的桂花。
精緻得把秋夜的香氣都錾進去。
他心跳一下子快了幾分。
這樣式,和他當年悄悄夾在“他”《論靈魂》大食原典的那枚,幾乎一樣。
仿佛有冥冥天意。
趙斐滿心雀躍。
可話到嘴邊,竟又變成:“隻得我有?還是那妖婦也有?”
隻得你有。
明桂枝差點脫口而出。
她想回應趙斐坦蕩赤誠的好感。
但是……
如果……
萬一……
這一刻,她無比痛恨自己的膽怯。
她不想對他撒謊。
卻也不敢吐露心聲。
“咳 ,咳……” 她咳了幾聲,模棱兩可問道:“如果倩娘也有,你是不是就不要了?”
“我要!”
趙斐把那枚書簽緊緊收進懷裡。
“他”特意買的也好。
順道買的也罷。
就算“他”是路上撿來的都無妨。
給了他,就是他的。
……
戌時,邗江錦閣。
雅間裡,茶氣袅袅。
羅紹啜了口茶,笑了笑,口吻如随口聊家常。
“蒲老弟,說老實話,這顔玉莊的股權,老朽沒多大興趣,認購個千把兩,圖個熱鬧,權當給明大人捧場。”
他停了停,聲音壓低:“不過,明大人今日提及的‘成衣制作’,我很看好。”他舉杯朝蒲承澤一敬,“蒲老弟,你是明大人親眷,這事若有門道,牽個線?”
蒲承澤朗聲一笑:“羅翁放心!關氏是我親外甥女,親得很!這事包我身上!”他舉盞碰杯,一口飲盡。
窗外雨聲細了,柳條晃。
檐下燈籠亮起一瞬,像在偷聽二人的謀算。
兩人還在談,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趙斐挾着夜風進來。
他徑自往主位一坐:“本官有樁生意,”聲音不高,卻字字分明:“要與兩位商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