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低伏着身,她的手将要觸及他白衣的時候,突然停了,眼神一滞,眼淚卻禁不住滾落下來。
薛儀見她如此,原本還有幾分防備的心,也有了些微轉變。就站定在她的跟前,行了個晚輩對長輩的道禮。
他道:“在下是乙雲派慎迦掌門座下弟子,冒失闖入陣内,便自請來見宮主一面。您口中稱靖華真人,是我派一位身故的老祖道号,弟子不敢冒認。”
盈機真人原本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的身體,漸漸平複下來,道:“什麼弟子?你這張臉,我死也不會認錯···”
文鴻掌門說此境界中時間幾乎靜止,可以說是最接近世人所求的長生不死,隻是這宮主道行高深,卻反而沒有她一衆弟子的年輕相貌,一雙眼已混沌無光。
薛儀便不慌不忙道:“派内大長老都說我容貌肖似先祖,如今前輩又作此論,在下也有口難辯。”他就是咬定她老眼昏花,作不得準了。
“那千門迷蹤陣便是靖華真人所獨創,你若果真不是他,又如何識得?”
他聽得此陣由來,心裡便是一驚。
不過此時,自然不能在她面前露出些微端倪,薛儀隻得迅速壓下驚疑,極快地想到措辭應答道:“真人是我派德高望重的老祖宗,藏書閣中數不盡的手稿記錄,弟子此次途徑九璋山,發現此陣玄妙,不過想賣弄一番才學,沒想到直至這洞天福地中來,才得見宮主。”
這一席話也不知哪裡說得不對,惹得她大笑不止,一時間聲震岩壁,餘音久久不絕。
末了,她止住笑,反複又問一遍:“你果真不肯承認?”
“若我是,為何要否認?”他仍然堅持道。
“是沒有道理。”對方默然颔首。
薛儀反問她道,“倒是宮主,又如何識得我派真人所創陣法?”
盈機搖了搖頭,恢複了坐定的姿勢,擡頭看着洞外的天,也不知在思索什麼。他心裡雖然着急,卻也沒有再問。
兩人一陣靜默,這一等,便有半刻之久。
她收回目光,動了動身上的關節,從腰間抖出一截鎖鍊,通體帶着細密的倒鈎,寒光凜凜,這麼一根若是刮進肉裡,少不得皮開肉爛,苦不堪言。
薛儀被她突然的動作驚了一下,細細端詳那鎖鍊上淋漓的血迹,不知此舉何意。
對方問道:“你可知,這是何物?”
薛儀搖搖頭:“不知。”
“這是當年大戰中,用來制服你們乙雲老祖的法寶,名喚縛心倒鈎鎖。勾子紮入骨肉,直入心髒,一旦被其纏住,就是上界真仙,也無法逃脫出去。”她說這話時,雙眼正是精光閃爍,一副居高審視的模樣。
“為何要我看它?”
“一個人因何而死,自然是人一生中記憶最為深刻之事,可是方才你見到這鎖鍊,卻無動于衷,我想,總算靖華真人定力深厚,也做不出如此鎮靜之态吧。”
他松了一口氣,歎道:“前輩如此多心。”
“老身不為仙道許久,也不擔得你這幾聲‘前輩’。不過你這小子心思活絡,真不比你們先祖那一派愚直,我是捉摸不透了的。”
薛儀道:“在下品性頑劣,實不敢與先輩相提并論。”
她聽罷,意味不明笑了一下,也不知信了幾成,掀開眼皮,瞅了他一眼,“好吧,你既然不是他,又為何要見我?”
他道:“我派先祖已故多時,貴派卻在此地設下法陣,專待一人,實在讓人···”
盈機真人冷哼一聲:“生死大事,乃是天機,我如何對你這毛頭小子說去?”
薛儀心裡碰碰直跳,覺得自己快要抓住什麼:“既是天機,真人又如何知道?”
“我如何知道,好像無須向你彙報?”
他不惜緊緊相逼:“在下既然破陣,被宮中奉為上賓,那一道知無不言的教喻,是否适用?”
“我若說不适用?”
“九璋宮中,莫不是上行下效?”
“九璋宮的規矩,相信文鴻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功法、秘笈,或者絕色美人,你想要什麼沒有?”她神色中透出真切的冷酷,語氣也冷得無以複加,“你不去開口索要,卻偏要追着幾個破問題,來惹怒于我嗎?”
薛儀告罪道:“事關我派乙雲之事,在下有些心急了,如有冒犯,還請宮主見諒。”
“是誰讓你問的?”
“隻是我…”
對方冷笑一聲:“你于當年之事無關,知道了又如何?”
“靖華真人是為庇佑宗門而死,可是如何身負重傷的,還知之不詳。晚輩來此,隻是想要知道真相。”
“你就不怕被我欺騙?”
“宮主若想欺瞞于我,那麼先前文鴻掌門所說的贖罪,就沒有必要了。”
“什麼贖罪?”她聽罷,又是一陣癫狂的笑,直笑得背脊壓低,匍匐在地上。
她厲聲叫道:“我若是後悔,當初就不會動手殺他!我呆在這個冷冷清清的地方,不見天日,我告訴你,這全都是拜他所賜!”
薛儀心頭一震,仔細琢磨了這句話,良久道:“宮主的意思是,你并非自願為此?”
盈機道:“我曾發下誓言,他靖華真君若是肯來,盈機便應他所求。”
“宮主既然并非真心,又為何要發那樣嚴酷的誓言?”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王。”她伸手将那帶血的鎖鍊一把抓住,低聲道,“這是我懲罰自己的方法!你們心向仙門,與我志向相背,自然無法理解。”
薛儀聽她如此說道,猛然心下一冷。
九璋宮一朝變故,化為黃土,那麼多人背負了罪責,苟活至此,而始作俑者卻毫無悔悟,說出這樣不痛不癢的話,一陣悲痛從心底蔓延上來。